从去年底开始，浑河堡的那位杜老爷子杜海山，好端端的，突然就不再许志远这边的人去陪他过节，大年二十九，奉志远之命去浑河堡陪海山过年的林有，照例带着大包小包的礼物，来到浑河堡，却连杜家的大门，都没能进去。
林有到浑河堡陪海山过节，之前已经有多次了，林有待人和气又出手大方，邻里不论是大人孩子，都喜欢他盼着他来，林有也一直受海山的待见，每回都能上炕陪海山喝酒聊天并在杜家小住。
这一回却不对劲，杜海山黑着脸，把林有堵在大门外，当着围观邻里的面，鼻子里一个冷哼：“前几天，在奉天城里，老子瞧见那个臭小子了，他和他的那个‘爸’，一老一少，穿一样的衣服不说，还那个粘乎，唯恐人家不知道他们俩是父子似的，差不点恶心死个人！他既然那么喜欢傍高枝，那就去傍好了，还派你到我这里来假惺惺个屁啊！滚犊子！从今往后，不许你们再来我家！”
跟着就是咣当的一声，把一脸愕然的林有，关在了大门外。
林有当然不死心，在刘季援的暗中配合下，在堡外伏了两天，趁海山外出，终于逮到了在堡外和海山单独见面的机会。
林有恭敬又谦诚的问海山：“老爷子，这到底是为啥啊？可是有啥特别的缘故？”
林有在堡外猫了两天，把海山之前的话是嚼了又嚼。
首先，林有感觉海山还是爱志远的。
老爷子必是通过在奉天裕东火磨做事的庆开心，获知了志远到奉天参加年会的情报，他为啥去偷看哥儿？想哥儿了呗！同时也是为配药，去望闻问切哥儿的气色。
那么，老爷子真是因为看见哥儿和李大先生太“粘乎”，生气了？
年前，裕东火磨和裕东百货有年会，作为大股东的李熙，确实有到奉天和志远一起出席年会，那一天李熙和志远的衣服，都是英国料子的毛料西装，款式相近，质料一样，只颜色一个深灰一个浅灰，那是因为李熙一向在衣着上极之讲究之外，他找裁缝做衣服时，若有质地颜色适合志远的料子，还特爱给志远也顺带做一套，但父子俩都是低调之人，一般不会搞成“父子装”，那天是个特例，志远也是想着过年了，让李熙高兴高兴。
那天志远和李熙的衣着，虽有“父子装”之嫌，但志远在人前一向内敛端庄，林有相信，那天的哥儿和李大先生，父慈子孝是有的，让人恶心绝不至于。
何况，老爷子是什么人？大名鼎鼎的顺天爷，是那种小气的人吗？！
这里头，必有缘故！
不想海山的脸，不但黑，还不耐烦：“啥缘故都没有，老子就是烦了，不想再应酬你们！”
林有才待张嘴分辨，海山立马就一递掌，连话都不让林有说：“别废话了，我不想听！你们每回来，都是变着法儿的为那小子涂脂抹粉，说那小子的好，老子早就已经说过，他做了啥，不必和我说，你们当老子说的话，是放屁？！”
林有惊得瞪大了他的那双小眯缝眼，老爷子哪来的这些邪火？
上回中秋过来时，老爷子还好好的，给药给衣裳，对于志远，嘴里说不准提，可当林有和邻里们说起志远的故事时，他总是支起耳朵，找各种借口路过路过再路过，显见得关心得紧，今天这是怎么了？这是哪和哪啊？
“老爷子——”
“闭嘴！”海山眼神凌厉，恶狠狠的伸手一指林有：“你敢再废话一个字，他这辈子，都甭想再进杜家的门！”
这可是很严重的警告，再惊疑焦躁，林有也不敢造次，喘着粗气，眼睁睁的看着海山转身离去。
海山走了几步，或是感觉到林有有跟过来的动作，海山半回过头，语气带着十足的不耐烦：“滚犊子！别再来烦我！回去和那臭小子说，敢恶心老子，有他受的！”
这就还真有点是因为看见志远和李熙“父慈子孝”生了气的苗头了，堂堂顺天菩萨，竟然如此小气，想着志远那多病的身子，林有差不点就气哭了，不敢不依海山才划下的道道，不能和海山说话，就和老天爷说！
林有一屁股就坐在地上，一拍大腿，仰首向天，一声哀嚎：“可怜哥儿还以为最近就能回家了呢，老天爷，你这是要他的命啊……”
也不知是不是林有的这一嚎起了作用，行进中的海山停下了脚步，虽没回头看林有，虽然语气仍旧强硬，但好歹还是甩下了一句话，给志远留了点念想：“你告诉他，老子还是那句话，他要走的路，还很长，给我把腰杆子挺直了，走正道，别错了脚窝子，做了啥，不必和我说，人在做，天在看，我也在看，到了我觉得他当得起杜志远这个名字的时候，我自会去找他。”
“老爷子——”
“别说了！我曾许你的药，以后还会继续配，你让人定期去白云寺取吧。”
言罢，海山扬长而去，再没回头。
林有将经过回报志远时，志远听了，没有失控发火，也没有悲悲切切红眼圈子，默坐了一会之后，说的竟然是：“也好，这两年，因为要去浑河堡，有哥你过年过节都不能和家人团聚，对这个，我一直愧得慌，这下好了。”
那时正是年节期间，之后，志远就随李熙应酬来家拜年的客人，看上去和平时没什么不同。
这不对劲，让林有李阎王他们极之不安，志远越是没事人似的，林有他们就越怕，不得已，林有将事情的经过报给了李熙，希望李熙能好好开导和安慰志远。
志远知道后，怪林有多事，还说他啥事都没有，让林有等尽可放心。
当着四神的面，志远是振振有词：“人生在世，谁不经风历雨？所谓不如意事常八九，可与语人无二三，发火、怨恨、怄气，这些有用？问题没有解决，自己却落得一身伤。情绪，是天下最大的魔鬼，定得住心境，才能把握自己的人生。你们放心，经过这几年的历练，我早就已经戒掉了情绪，既然我爹还没把门关死，那我重回浑河堡的目标就不会变，他要继续磨我，就让他磨好了，反正不会影响我什么，该干啥还是干啥，我才不会为这事自苦，难为我自己。”
说的比唱的还好听，明面上也似乎没有受到什么影响，甚至没再提过这事。
可林有李阎王他们都知道，志远是黄连木做木鱼——外头体面，心里苦。时不时的，或因触景生情，或因感物伤怀，那双顾盼生辉的大眼睛，会突然的，就黯淡下去。
四神中的胖子，是志远的“私人”，志远和他独处时，比较放松，比较肯说真话。
夏天的时候，志远又一次尿血、肾绞痛发作，痛得死去活来，在注射了杜冷丁眼皮子要合不合的时候，志远对当时在他边上服待他的胖子，说了这么一句话：“我都不知道，我上辈子是不是做了什么大孽，老天爷总是这么的和我过不去，不管我这辈子行了多少善，做了多少的努力，他都就是要捏沽我，不让我好过，不让我如愿……总这么尿血，总这么折腾，我不怕死，可我怕我太短命，等不到那一天……”
把胖子听得直掉眼泪。
林有李阎王等人知道后，心里全都沉甸甸，他们都相信，这才是志远的真心话，那些什么“早就戒掉了情绪”，全都是屁话，是死要面子活受罪。
但，这也是不想家人和伙伴为他担心，懂事得让人心疼。
打那以后，四神越发的心疼志远，连一向有特立独行风格的大鱼，都格外的迁就志远，要星星不给月亮的，更遑论将志远视为挚爱的林有和李阎王了，这会子，志远瞪起眼睛要骂人，李阎王岂会不温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