冷月当空，在荒凉破败的院落中，洒下一片银白的清辉。
雉罗眼帘低垂，缓缓将自己的手从白犬的头顶移开。
他依然沉沉昏睡着，眼皮都未曾颤动一下，在假山阴影的笼罩中，甚至显露出几分惨淡的死寂。
只有鼻尖间或微弱的翕动，才表明他如今一息尚存。
雉罗向后一步站起身来，脸色有几分异乎寻常的凝重。
她又皱眉扫了眼那条双目紧闭的白犬，终于还是转身绕过假山，脚步略显急促地向外行去。
半晌，她循着来时的路，终于摸着黑回到了那座宫苑之中。
可她刚从窗户跳进屋内，便见曷月正端坐在地上，好整以暇地冷眼望着她，倒像是在这里等了许久。
雉罗脚步微顿，在原地停留了片刻，却也未多解释什么，面无表情地直接绕过他，走到桌边给自己倒了杯冷茶。
曷月回首，有些狐疑地扫了她一眼，旋即转身轻跃而上，坐在了她身侧的位置。
“你去了何处？”
雉罗放下茶盏，面色复杂地盯着他，半晌，却并未回答他的问题，而是反问了句：“仙人下界历劫，有没有可能出了些岔子，不小心夺舍凡人？”
“夺舍？”曷月的脸色微变，“你为何这么问？”
雉罗自然不会傻到告诉他自己今晚做了什么，她又饮了口茶，言辞含混地一笔带过，“随意猜测而已，你不愿说便罢了。”
曷月沉默了片刻，答道：“不会，分神下界，绝不会出这种纰漏。”
“那——”雉罗托腮凝神，低声喃喃自语，“——就是有人在其中做了手脚。”
曷月似是听不太分明，跳上桌子凑到她眼前，沉沉问道：“你今夜究竟去做了什么？”
雉罗猛地回神，一把将他从自己身前推开，神色很是嫌弃，“与你有什么干系？”
“你不要忘了，我并非陪你来游山玩水，你若是私自行动，我有理由怀疑你是去毁灭证据的。”曷月的语气也有些不悦。
“可不对啊，”雉罗突然冷笑了声，在这一瞬间想通了什么关节，“不是说你必须要在我身边，方能维持限制蓐收令的威压，可我今日跑出去那么远，这蓐收令怎么半点也没反应呢？”
曷月眸光微紧了紧，却依然面不改色，“你虽离开，却依然还在我掌控的范围内。”
“那你且说说，这范围究竟是多远？”雉罗乜斜着眼瞧着他，一脸讥诮，明显是不信他的说辞。
“我自然不会告诉你，”曷月却也毫不示弱，“不然你若是知道了，岂不是会更放心大胆地跑出去。”
“哟，你还挺了解我，”雉罗轻嗤了声，“别是你为了时时跟着我，所以特地编了个瞎话吧？”
“我不是那等卑劣小人。”曷月回道，神色一派坦然。
雉罗站起身，居高临下地打量着他，片刻挑了挑眉，“不是就好，若当真如此，我反而要可怜你了。”
“可怜我？”曷月皱眉，似是不解，“为何？”
“为了能跟在我的身侧，不惜编出这种拙劣的谎言，已经很可怜了，”雉罗似笑非笑地睨着他，“可这谎言到头来又有什么用呢？以为时间久了，我便能对你另眼相看？啧啧啧，这不仅是可怜，更是可悲呢。”
曷月绷起脸，冷冷回道：“你多虑了。”
雉罗带着一脸浅笑，不置可否，片刻转身向床边，一边慢悠悠道：“好好享受你当狗的日子吧，也没两天了。”
“准备走了？”曷月跳至地面，在她身后追问。
雉罗抬手掀起床帏，依然背对着他，语气轻飘飘的：“这等荒蛮之地，又有什么好多留的呢？”
翌日清早，雉罗还没等宫女来请，便早早起身坐到了外间。
那位新来的宫女推门而入时，见到她正立在多宝格边，手中端着一本籍册慢条斯理地翻看，不由愣了愣，但很快便换上一脸笑意迎了上去。
“夫人怎么起得这般早？”
雉罗闻言抬头，将书册信手丢在一旁，对她笑道：“你来的正好，我这里正好有件小事要麻烦你呢。”
“夫人但说无妨。”宫女一脸轻松自如，还没有意识到她即将面临的风暴。
“你去传个话吧，我要见你们陛下。”雉罗一副理所应当的模样，仿佛她要求的不过是件微末小事。
那宫女闻言脸色瞬变，倒吸了口凉气，面露难色：“夫夫人，您可能不知宫中的规矩，不论是臣子还是后妃，哪怕是皇后娘娘，都是要等候陛下召见的。”
“所以呢？”雉罗笑意未减，仿佛听不懂她的话。
“夫人，陛下忙于朝政，并不是您想见就能见到的。”宫女此时已然冷静下来，心说果然是个乡野妇人，当真是不知天高地厚，竟还敢舔着脸提出这种无理要求。
雉罗冲她勾了勾手指，“你来。”
宫女不知她这怪异的举动目的为何，心中有些忐忑，但还是硬着头皮，假笑着凑上前：“夫人有什么吩咐？”
雉罗一脸高深莫测，在她耳边幽幽絮语：“告诉你们陛下，我知道他这些年来为何生不出白犬。”
宫女听了这话，脸上的血色瞬间褪去，嘴唇不住颤抖，惊恐地后退了两步，抬手指着她，连句整话都说不出，“你你怎么”
雉罗摆摆手，气定神闲地再度执起那本册子，“去罢，传个话而已，哪里值得这么大惊小怪的。”
宫女呆愣愣地立在原地，片刻后，正逢曷月从屋外缓步而入，她余光瞥见一道白影，便如惊弓之鸟一般，吓得惊叫跳起。
曷月只淡漠地瞥了她一眼，便径直走到雉罗身边，也没再分半点注意力给他。
那宫女也自知失礼，更觉得自己刚才的反应有些丢人，两颊发烫地垂下头，几乎是小跑着退了出去。
“你同她说了什么？”曷月跳上矮榻，忍不住好奇发问。
雉罗甚至没有抬眼，慢条斯理道：“说我是九重天的上神，特地来渡她成仙。”
曷月面色一僵，明白她是在随口胡诌糊弄自己，自讨了没趣，便也就此噤声。
但很快，他又忍不住开口问道：“你今日可是有什么安排？我知你不喜此地，但莫要鲁莽行事，若是你想肆擅自插手，凭一己喜好影响人界族群兴衰，我绝不会坐视不理。”
雉罗终于抬眼，哂笑了声道：“你欲如何？再给我劈三道天雷？”
曷月被她噎得一窒，随即避开视线，瓮声瓮气道：“那也是我的职责所在。”
“是啊，”雉罗顺着他点了点头，语气却有些阴阳难辨，“你这蓐收传人的位置，可是要坐得稳当些才好。”
语罢，二人陷入了一阵诡异的沉默。
但好在那宫女通报的效率还算高，不过一刻有余，便急匆匆赶了回来，身后还带着几条宫犬。
而打头的那一条，便是两日前送他们来此处的那位侍奉御前的宫犬。
宫女将他们带进来后，便低眉顺眼地退到一边，而那条宫犬神色复杂地打量了她一眼，随即上前两步，对她做了个请的姿态，语气却有几分屈尊俯就的意味。
“夫人，您不是要求见陛下么，请吧？”
雉罗只当听不出他的弦外之音，转身对着曷月招了招手，蔼然笑道：“儿啊，走吧，你的大好前程就看今日了。”
曷月皱了皱眉，却也没多说什么，跳下地跟在了她的身侧。
那宫犬沿着来时的路，又将他们带去了初到时的那座宫殿。他们被留在殿外，那宫犬独自进殿前去通报，半晌，他又小跑着出门，挤眉弄眼地冲她示意。
雉罗泰然自若跨入了殿门，对着坐在高位上的狗皇帝微微颔首，勉强算是打了声招呼。
那狗皇帝此时面色铁青，似是被气得不轻，已然看不出前两日初见时，那般游刃有余的高贵气派。
“你”
他正欲开口，却又突然一顿，目光在殿内盘转了片刻，接着猛拍了下桌案，厉声斥道：“都给朕滚出去！”
那些宫犬宫女闻言，皆喏喏应声，连眼珠子都不敢转半圈，目不斜视地乌泱泱退了出去。
待到殿门合上时传来一声沉闷的重音，那狗皇帝才将视线移回，接着又在雉罗与曷月身上左右盘桓旁半晌，冷哼了声，强做出一副高傲姿态。
“朕不知你是从何处听来了些闲言碎语，但朕乃一国之君，也不会和你计较这些细枝末节，既然你说你知晓某些宫中隐秘，便是说来听听也无妨，权当是朕今日的消遣吧。”
雉罗仿佛听不懂似的，眯着眼迷茫道：“什么宫中隐秘，我同那宫女说的明明不是这句话，不行，我要去同她问清楚，究竟是怎么传话的，若是引起误会可就不好了。”
说着，她便作势转身，当真一副要去兴师问罪的模样。
那狗皇帝见状颇为焦急，忙喊住了她：“不用问了，没有误会！”
“哦？”雉罗回身，“那究竟是什么隐秘？和我说的当真是一回事吗？”
狗皇帝咬紧了后槽牙，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这一句：“便是朕无法诞下白犬一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