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鹤渊揖了一个礼，嘴上道：“郑伯让我来给父亲送点东西。”
他招手，田方从车上抱下来一沓文书样的东西，乔尚章反应过来，长长地哦了一声，有些受宠若惊的意味。
毕竟自打乔鹤渊从京都回来之后，他总感觉父子二人之间的隔阂似乎又深了一层，他一直想找机会同他好好说说之前校场那回事的，偏又因着年关将近分司署公务抽不开身，耽搁了这么久，都没寻着机会。
今日这个机会，倒还真是不错。
他连忙叫自己的长随出来接东西，转头问乔鹤渊，带着些调侃的意味，道：“这老郑怎的还想起来使唤你了。”
乔鹤渊也没有不耐烦，回道：“下了几日雪闷得慌，出来走走，郑伯见我出门顺路，就把东西交给我了。”
乔尚章又虚无地哦了几声。
这么些年两父子在家里针尖对麦芒地呛过多少回了，说一句顶一句的时候从来没有感受过这般别扭。
到了分司署，乔尚章那么多些同僚看着，两人默契地给对方留着面子，这会子好言好语的，竟尴尬地有些不会说话了。
文书从田方的手里转一道递给乔尚章的长随，各间屋子里的有听到动静的官员们探头出来，乔鹤渊难得好脾气，跟在乔尚章的背后一一叫了人。
“行了，来都来了，进去坐坐吧。”
乔尚章有这么个声名远扬的儿子，从前在同僚面前提起来都是连连叹气的。这回真人来了，外人见着却是规规矩矩生得一副好面皮的儿郎不说，该有的礼数一样没给他落下，可算是给他长脸了。
说着他身心舒畅就要带着乔鹤渊进屋，欲对他进行一番父慈子孝的谈心。
乔鹤渊点了点头，对着周围乔尚章三三俩俩的同僚，略微提高了些声量，道：“车上还有一些外祖母从京都差人送来的蜜桔，今日给父亲一并带来，也给分司署的伯伯们尝个鲜。”
斗大两筐新鲜敞亮的蜜桔从车上被搬下来。
众人一看，四散恭维的场面话又翻了起来。
“哎呀乔兄，这长公主托人送来的东西，想必是极好的！这般新鲜的蜜桔，在我们这天寒地冻的边城那可是头一位的稀罕物啊！”
“乔兄，令郎这般孝心，今日我们就跟着你沾沾光了啊！”
乔尚章一面说着“哪里哪里”，一面回着“过奖过奖”，却抵不住他红光满面地安排手下人去分发的架势。
乔鹤渊退到一旁，眼见周围聚集的人越来越多，悄声对裴思云道：“这会儿应当差不多了吧？”
裴思云点头：“这些大人的长相我都记得大差不差了，公子也留心看下，是否还有遗漏的。”
说着她装作去搭把手分送蜜桔的模样，借着束袖的动作悄悄打开了袖笼中的竹筒。
她端着分发的蜜桔从周围绕了一圈，小心翼翼地握着竹筒开口朝上，等将手中的果盘放好之后再出来，她立在乔鹤渊身后，悄悄往袖子里看了一眼。
“二公子，细蝶没有飞出来。”
裴思云看了看匍匐在竹管口抖动了几下翅膀，但并没有后续动作的细蝶，对乔鹤渊道。
乔鹤渊点了点头：“没事，眼下人还不全，咱们还有机会。”
围在外头的官员各得了水灵灵的一兜子蜜桔，说两句又各自散开回了屋内，各自处理公务去了。
乔鹤渊和裴思云，这才跟着乔尚章进了他的屋中。
“来，小裴你也坐，别光站着了。”乔尚章看了看自己大喇喇坐在椅子上的儿子，心想这小子也真是的，脑子里连根怜香惜玉的弦都没有。
裴思云婉拒道：“多谢乔大人，我站着无事的。”
乔尚章露出了赞许的目光，这姑娘一直是个明事理的，不骄不躁，甚好。
他也不强求了，乐呵呵坐回自己办公的案前，咂摸了半天起了一个头。
“渊儿啊，你这是长大了，为父很是欣慰啊！”
乔鹤渊看着欣慰得有些过头的乔尚章，眸子里的光还是凉凉的。
他送个橘子就叫长大了，若是他知道自己两个儿子背着他都在筹谋些什么，怕是连相信都不敢相信吧。
他忽然想试探一下。
“父亲。”他问道，“我们府中那个贼人，这两月都不曾有消息么？”
乔尚章的面容忽然有一丝窘迫，道：“你去京都这两个月，我和你郑伯也没松懈，可这当中实在是没有什么苗头啊！渊儿，你说会不会那人压根就不在府中啊！”
乔鹤渊冷冷地看着乔尚章，他这个父亲，最擅长的就是粉饰太平。
这到底是没有苗头，还是没有紧着上心去打探，乔尚章自己最清楚。
两月时间不在跟前，他这个父亲怕是就快忘了之前他从昆勒山摸爬滚打活着回来的时候，是受了什么样的苦了吧。
罢了，反正他也不想指望他这个父亲了，他对这个人的依赖，早在他母亲走之后，就已经一点点烟消云散了。
看到自家儿子的表情，乔尚章忽的有一些心虚，苍白地辩驳道：“渊儿，你也知道，分司署每日有很多事情需要我去忙，焕儿，焕儿他也还小，我——”
“父亲日理万机，自然是不得空的，我知道。”乔鹤渊面无表情打断了他。
乔尚章忽的泄了气，方才的红光满面终于变成了夹在父子间良久的沉默。
过了许久，他才像是辩白一般对乔鹤渊道：“渊儿，我知道你心里有气。可不管如何，横竖咱们是打断骨头还连着筋的父子，往后不管遇上什么事，也不用非要你一个人扛的，明白么？”
乔尚章话说到这个地步，乔鹤渊是坐不住了。
话说的再好听又如何，他已经不是随随便便就可以被唬住的小孩子，他起身，淡淡道：“今日既来给各位伯伯送蜜桔，总不好厚此薄彼，还有几位伯伯，父亲也让人领着我去送一送吧。”
乔尚章终于是放弃了，颓然招手让他的长随前来，吩咐道：“带二公子去吧。”
“是。”长随应了声，在门前做了一贯请的姿势，将乔鹤渊和裴思云带了出去。
乔鹤渊将分司署里头的办公当值的主事大门挨个敲了个遍，趁着寒暄两句的机会给裴思云打着掩护。
可这偌大的分司署都走了个遍，裴思云袖笼中那只细蝶还是没有要飞出来的迹象。
乔鹤渊有些怀疑：“这细蝶是不是给冻坏了？”
“应当不是，我另带的一管，也没有动静。”裴思云将手伸过去，手心并排的几支竹筒安安静静躺着，乔鹤渊挨个拔开看了一眼，当中细蝶确实都还活着。
他回头问田方：“郑伯准备的橘子还有多少？”
田方望了望快见底的竹筐，道：“按方才的分量，也就剩再送两三位大人的了。”
一旁乔尚章的长随出来道：“二公子，除了今日告假的何大人，分司署和老爷平级的，应当都送到了。”他顿了顿，委婉道，“剩下的这些，若是再往后送，怕是不够了。”
“那今日就先回去吧。”乔鹤渊看了看裴思云，见她也颔首，便准备打道回府了。
这分司署他也不是只能来这一回，今日这细蝶不愿飞，他还得问问是不是连辰的消息有误。
说着他就要登车，就听到裴思云在下头问了一句：“敢问小哥，这何大人的居所在何处？”
乔尚章的长随回道：“倒是离咱们府上不远，若是二公子现下要回府，从东三街那边过去就能瞧见何府的正门了。”
“多谢小哥。”
裴思云道完谢，随着乔鹤渊的步子登上了车。
乔鹤渊问她：“想去看看？”
裴思云点头：“师兄的情报既然是从济川军来的，弄错的机会应当不大。而且眼下是分司署最忙的关头，这何大人好巧不巧在这时候告了假……”
“成，那咱们就去看看吧。”乔鹤渊扬声吩咐前头车夫和田方，“走东三街，去何府看一趟。”
一盏茶的功夫后，乔鹤渊和裴思云一前一后从何府出来，面上都带了些不甚明显的丧气。
田方不明所以，道：“二公子可是遇上什么难事了？”
乔鹤渊和裴思云二人都保持着沉默，在何府的大门前头，望望天又望望地，一时有些颓然。
裴思云手里那几管细蝶，仍然一只也没放出去。
二人上了马车，心里正在车里盘算着这会子去济川军营算不算晚，便催着车夫走小巷穿得快些。
车夫得令，才从何府外头的小巷钻进去没多久，伴着一声马儿嘶鸣就猛然停下了。
马车里的乔鹤渊和裴思云差点滚作一团，乔鹤渊连忙将裴思云扶起，故作镇定问了一句。
“怎么回事？”
外头田方回道：“二公子，咱们走小路跟对面的马车堵上了，您看这是……”
这拐进巷子也有一段了，两边墙贴墙的，马车掉头实属不易，更何况郡主府这般财大气粗的，连马车也比别人造得更加宽厚些。
对面看着也没有要后退的意思，田方犯了难，乔鹤渊看裴思云坐稳之后，掀开帘子一看。
“曲伯伯？”乔鹤渊没想到能在这个地方碰见外出公干的这位。
对面马车上的人同时掀了帘子，看见乔鹤渊，爽朗地笑了几声，“原来是你小子！我见着是郡主府的马车，还以为你爹今日趁我不在偷闲去了呢！”
乔尚章是分司署里头的副主事，而眼前这位中年人，则是他的上峰，分司署里的一号人物，曲常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