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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偶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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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有一只蚊子的影子停在真澄的枕头上。我将手机稍微侧了侧,好能判断自己是不是看错了。

    我的动作小心翼翼,为的是不照到他的脸。我生怕半夜将他惊醒了,他不是和我一样的夜猫子,有着比我稍微正常一些的作息。然后我看见了他的头发。就像藤蔓,在枕面上蔓延生长,或令人想起寂静的春天——有一点燥热,但还不至于用“暑气”二字称呼的时候。

    那时我正在为仿佛无休止的的花粉症苦恼。因为接到了他打来的电话,说想到附近的山上去转一圈,我就跟着去了。

    那可真是地狱。杨树和杉树的数量简直不要命的多,即便我每天都有服用组胺抑制剂,被扔进花粉和杨絮的海洋里也会完全没辙。空中仿佛飘着大雪,从辛辣的角度说或许更像是因燥热从空气中析出的盐晶。

    我不断地打喷嚏。因为受到邀约,我换了新买到家却几个月没穿的黑色斯凯奇,没过多久那上面就沾了一层泥土。风的形状被白色的杨絮固住了,犹如海浪一般,一阵阵地往我眼前涌来。真澄走在前面,和我不同,他的鼻子没有这么娇弱,完全是个没事人。那天他穿着深红色缎面的夹克,上面绣着一只白色的老虎。他的动作很灵巧,半是走半是跑跳地顺着没有路的地方上去,下面是阔脚的卡其色休闲裤,袜子很短,露出一节脚脖子。我跟在后面。

    身高在这时没有任何用处。我从风衣口袋里剜出纸巾来,盖在鼻头用力地擤。鼻涕立刻会流出来的感觉消失了,鼻翼却像没有了知觉一样。接着,眼泪和咽痛也似有似无地追了上来。已近夏日的深绿树木在眼前摇晃。此刻我已无从分辨眼前的一切,头晕乎乎的,像掉进了酒缸里。这时真澄忽然回过头来。

    我可能在未来十年里都不会忘记这个场景。他站在距离我高出半米的位置,身体还没有完全转向,保持着微妙平衡的姿势垂下目光来看我。和往常一样,此人的眼睛亮晶晶的。天空呈现接近靛蓝的宝石蓝的颜色,顶空不见云彩。“你不舒服吗?”他这么问。

    “我还好。”我说。这当然是谎言。我在担心包里带着的纸巾的数量,但没有后悔今天出来这一趟。我好歹看到了真澄的脚脖子。“可能走得过久——我有点累了。”

    “山岸平时很少运动吧?再稍稍努力一下,马上就到山顶了。”

    真澄笑了。如他所说,我是个不喜欢运动的宅男。但他也好不到哪去,只是比我这个“几乎不运动”高了一点点,达到了“偶尔会运动”的程度,他那比我矮上许多的身高就是证据。如果不是花粉症作祟,或许我的体力还比他稍微好一些。这也无妨,我并不排斥他笑我。借着这个机会我得以被他抓住手向前拉了一把,好登上他所站立的小土坡。

    这不过是一座小山而已。也不是很高,站在这里能看见城市。我心里一点成就感也没有。如果顶上有烟花正在燃放也好,这里算是个还说得过去的观景点,但最近没有到任何一个节日;又或者退一步,能看见星星也好,现在却是下午。陪伴我的只有仿佛以轻微力度抓挠着我的燥热与引发一系列过敏反应的飞絮,再来便是真澄——他站在我身边。刚才握住他的手的时候,我发现不同于掌心包覆着一层汗液的我的手,他的手掌还是凉的,一点汗水都没有出。

    和山下相比这里风很大。真澄外套下面穿着露脖子的圆领衣服,这令我疑心他会不会感觉到凉意。当我察觉到自己正出神地凝视着他的脸的时候,担心自己的微妙心思会被察觉,我立刻别开了视线——他的脖子上有一颗痣。我默不作声地看着它被头发遮住,又因风将真澄的头发吹起而显现出来。我似乎失去了意识。直到我出了丑——因为花粉症,我的鼻涕流到了嘴唇上,这场景被真澄无意识瞥见了。他再次放声大笑。

    我们在那里呆了一会儿,当意识到附近并没有什么值得驻足的东西之后,我和真澄十分默契地下了山。回去的路上照例是杨絮的风暴,相较于刚才情况要好得多,因为风变小了。下山路上我看见不远处有个小水洼,上面也积满了杨絮,犹如一个微型的停满天鹅的湖泊。

    我不知道真澄有没有意识到我的花粉症,并在下次邀约之前多少考虑一下我的身体状况。这只能靠旁敲侧击,因为我更担心他会因此有所顾虑,以后不再邀请我了。那时我和真澄认识了几个月,或许已经十分熟稔,或许不是,希望我没有自作多情。而现在,在我因为一只蚊子而以偷窥般的眼光看向熟睡中的他的脸时,我无可避免地想起了过去与真澄出游时的经历。

    我和他挤在间这小小的屋子里。因为他出游订错了房间,正是旅游旺季,也不好调换。刚进房间时他还会用有些分寸的难听话语抱怨商家与粗心大意的自己,没过多久眼皮就开始打架——是生物钟与疲劳的双重作用。

    睡前真澄花了很长时间与房间内的蚊子作斗争。他对外是一副守规矩的小少爷的形象——因为他是独子,家庭又条件不错。偶尔他却会露出像外星人的一面,说些不着边际的、难懂的话,做些令人看了会皱眉头的事。

    他站在床上挥舞着枕头,这是一种比起实用性更接近表演性质的行为。我将白天背着的大包与装有纪念品的塑料袋在桌子上摆好,接着站起身。当我看到他的身体好像有一瞬间失去了平衡、立刻就要栽倒时,我的心跳似乎空了一拍。我往床那头踩几步过去,可他的身子只是摇晃了一下,便立刻回复好了。

    “好险!”真澄说。

    “你在犯什么傻呢?”我的语气有点像在责骂小辈。他也不觉得不好意思,只是把枕头放下了,转而用手去拍天上飞的小东西。

    这里靠近海。白天时,我们到附近的庙里转了一圈,为真澄七月底的考试祈福。周边绿化很好,蚊虫多得惊人。当真澄觉得乏累了,实在无法撑起眼皮时,他侧躺在床上用半梦半醒般的声音对我说:“倘若有超能力,我会让所有蚊子拍翅膀时发出的是海浪的声音——那样起码不会将我吵醒。”

    我还在考虑该如何回话,这头,他的鼻翼翕张,已然沉入梦里。

    我和真澄都在读高一。我十六岁,真澄十五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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