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哪儿?”
“这是静阁。”
“我是谁?”
“你是阿杳。”
“阿杳是谁?”
“阿杳是——”那人迟疑着施下一礼:“见过晋陵神君。”
冷清素白的床榻上,年轻的黑衣女子回首,和掀帘进来的人两两相望,目光骤然一缩。
她神色慌乱地用被褥将自己裹成蚕蛹,呼吸放得极轻极细。
“退下吧。”男人的声音清润动听,曾让无数神女心折,在那日之前。
“是。”
转眼间,静阁就只剩他们二人。
“阿杳,为夫来看你了。”宗宿在床边坐下。
“你是阿杳的夫君吗?”女人茫然地探出脑袋,又给蒙上。
“是啊,阿杳不记得了?”宗宿的手隔着被子抚上她肩头,带起微微的热意。
“阿杳怎么会有夫君呢?”女人犹自喃喃。
“因为喜欢,所以有了。”
“因为喜欢……”
怎么会那么困呢,一眨眼的工夫她就睡着了。翻了个身靠上他的膝盖,她模糊地想,或许他真是她的夫君吧,否则为什么不推开她呢?
她安睡以后,他拿起梳子一下一下将她的发丝理顺,而后印下一吻,起身离去。
仙家日月漫长得可怕,阿杳每日幽居静阁,去的最远的地方不过是静阁旁边的花园,再远的,往外走就会被请回,理由只有一句“神君有令”。她其实隐隐察觉到外界并不像她待的地方那么安定,在日渐森严的防御中,在夫君衣袖偶尔散发的血腥味中,在下人对她愈来愈恭谦的态度中。
分明是沉默,却在千万里外酿出飓风。
这样的日子在一个黄昏被打破,那天她如往常一样低眉栽花,他携一身血火冲入院墙,将她紧紧环抱。
“阿杳,阿杳,我终于可以光明正大地娶你了。”他的唇烫得她不住地躲,又在下一秒被他衔住,她尝到腥甜滋味并不反感,胸腔中神魂激荡,仿佛极乐。
被回应的他愣了愣,招手唤人前来。
不一会儿,侍女鱼贯而来,替阿杳梳妆洗漱,她任由摆弄,穿上大红的嫁衣,妆点得尽态极妍。
盖头落下时,她看了眼铜镜中的人,美得全然陌生,却也真真动人。
她知道,这是要行昏礼了。奇怪,她和夫君还未正式行过昏礼吗?
两个侍女扶她出门,她隐约听见有人道:“姑娘可真美啊。”被人捣了一下,遂不再说话。
为什么不能说呢?阿杳不明白,正如她还不明白为什么扶着她的两个侍女手是颤的。她们怕什么呢,难道怕她吗?可夫君为什么不怕,那样温柔地待她?
到了大堂,夫君牵过她的手跨过火盆,堂上高朋满座,气氛却低沉肃杀,她本能地感觉寒凉,扯了扯红绳。另一端的人敏锐地察觉到她的不安,用神识安抚,“阿杳,不要理他们,这是你我的昏礼。”
她的心绪就奇异地平复下来。
司仪高声念颂:“一拜天地!”
两人拜下。
“二拜高堂!”
再度拜下。
“夫妻对拜。”
相对而立,她忽然有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阿杳,这个人你不能拜。
她僵住。
“怎么了,阿杳?”他清湛的明眸望来,犹如松香雪海。
“没什么。”她用神识回他,心里愈发乱了。她刚刚居然隔着盖头看清了他的脸,明明他说过,她是凡人啊。
她想问个明白,却被一股磅礴的灵力迫使弯身,她只好一拜到底。
就在两人腰弯到最低时,她猛地喷出一口血,猝然站直,纤细的指甲疯长,凝成锋利的长棘。
“宗宿,我杀了你!”
她都记起来了。
阿杳,阿妖。
她自不是什么凡人,八千万里妖境唯她独掌。天界觊觎妖境灵物久矣,她守得固若金汤,却不料身边人反水,陷她于不义。
那日她和往常一样食了红果,却头脑眩晕腹痛不止,被突然现身的宗宿拘住。天界的人聚起来打量她,蠢蠢欲动,奈何她妖力太强,妄图抽皮扒骨又扛不住反噬,便都散了,由拘她的神君宗宿将她带回静阁看管。
她原以为他会夺她的妖丹,练她的血骨,他却端来一碗红果汤,像对相恋的爱人般温柔款款地道:“姑娘受惊了,喝点汤吧。”
她不吃这一套。用红果摆弄她一道,还想用红果汤摆她第二道?
不想这汤根本不用喝,只消闻得气息便能奏效。很快她便倒下,失去了所有记忆……
堂堂妖王何曾受过这等耻辱,还叫了他那么多声夫君,掐死他的心都有了。
罡风鼓荡,气流顺着他的额角剖开肌理,血液在他玉质的肌肤上蔓延,妖异非常。
堂下一阵骚动,有人坐不住了,祭出法器。
宗宿轻轻牵起阿杳的手,“是,娘子,我们生同衾死同穴,恩爱不疑。”
他的神识却在告诉她:阿杳,你若对我下手,你今日也便命丧于此。你甘心?
阿杳当然不甘心,但她能忍。当初成为妖王她熬了四千年岁月,等老妖王老死,也等自己羽翼渐丰。而后一鸣惊人,才叫妖境换了新主。
如今不过是忍辱负重卧薪尝胆,有何不可?
想至此,她回握住他的手,两人相携走进洞房。
“晋陵神君,你这是助纣为虐!”
待他回来,堂下有人忿忿出声。
“休要妄言,方才一战无人胜我,我也依诺弃了权柄。尔等紧追不放,真当我宗宿好欺?”淡泊的神君动怒时不见怒容,堂内的人却一下子感觉周身盈满寒厉风刀,再有一句忤逆,那刀子就要割破肌肤。
“可她毕竟是妖孽,怎么能,怎么能结——”
一瓣花朵割破那人抹了三斤粉的面庞,他惊恐地捂脸,讷讷不敢再语。
宗宿面上含笑,眼底却凝着冰封的湖泊,衬着他额边干涸的血迹,宛若地狱修罗。或者说他一直是修罗,以往是对妖魔鬼怪,而今操刀向同族。
“怎么能结秦晋之好?”宗宿想了想,疑惑道:“你想拿我的夫人炼丹?”
那人拼命摇头。他确信,慢了一步就不是毁容那么简单了。
“怎么,你们还不散,都等着拿我夫人炼丹?”
杀鸡儆猴,其他人哪有不明白他意思的,都跑得飞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