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边晚云渐收,廊下渐次悬起华灯。
折枝与半夏紫珠一同顺着抄手游廊徐徐行来，一路轻轻打着团扇，又拿帕子拭着额上的细汗。想着今日累了一日,便早些往浴房里洗沐了，好换上寝衣往榻上歇下。
方行至月洞门外，便见廊下立着一名丫鬟打扮的女子。手里也未持风灯，就这般独自立在晨昏之交时半明般晦的光影里，显得愈发消瘦而伶仃。
半夏快步走过去,一眼瞥见她的容貌，便讶然道：“慧香姑娘,你怎么过来了？”
说着半夏也似明白过什么,随之皱起眉来,小声嘀咕：“不会又是来给大公子传话的罢？”
慧香像是被说中了心思,神情有些局促,也不敢答半夏的话,只低头对折枝福身行礼：“表姑娘。奴婢知道，不该再来叨扰您。可是,可是……”她垂下脸去,轻声道：“可是这些话，只能与您一人说起。”
折枝也走到了她的近前,知道慧香过来，定是桑焕的吩咐,便也不想细听，只微微摇头,让守在门外的菘蓝取了盏羊角风灯给她：“如今天色不早,我也有些乏累了,想着洗沐后便往房内安置。你也早些回院子里去吧。”
慧香却不挪步,也不抬手接那盏风灯，只是慌乱启唇：“表姑娘——”
“若是大公子遣你过来递话，无论是什么，都尽可替我回了，说是我不答应便好。”折枝摇头止住了她的话茬，亲手从菘蓝手里接过了风灯递与慧香：“这盏风灯你拿着引路，不必归还了。”
依着桑府里的规矩，主子亲手递东西，下人没有不接的理由。
慧香踌躇了一瞬，终是缓缓伸出手来，接过了那盏风灯，只是握着灯柄的手隐隐有些发颤。
半夏眼尖，立时便惊讶道：“慧香，你的手怎么了？”
折枝随之望去，却见慧香掌心里磨破了好大一块，也未曾包扎，似乎只用清水洗过，还不住外渗着血丝，颇有些触目惊心。
折枝下意识地轻轻‘嘶’了一声。可慧香毕竟是蒹葭院里的人，她也不好多说些什么，便只让半夏拿了药膏给她，又轻声道：“紫珠，你若是得空，便将慧香送到蒹葭院外头。”
紫珠‘嗳’了一声，将药膏给慧香涂上，又接过风灯往廊下一照，温声道：“慧香姑娘，奴婢送你回去。”
紫珠独自往廊下走了几步，见慧香并未跟来，这才复又轻声唤道：“慧香姑娘？”
慧香独自立在月洞门前，面上红得似要滴出血来，迟疑了好半晌，眼见着折枝都快踏上院内的游廊，这才才慌忙道：“表姑娘，大公子是让奴婢来与您说粥摊上的事——”
折枝轻轻一愣，方踏上游廊的步子骤然顿住，杏花眸微微睁大了。
半夏亦是一脸震惊之色，失声道：“姑娘，大公子怎会知道——”
折枝忙摇头止住了她的话茬，轻咬了咬唇瓣，低声对半夏道：“你让她进来，我在游廊上等她。”
半夏也没有其余法子，只能快步过去，将慧香引至游廊上。
慧香低着头不敢看两人，只对折枝深深福下身去，低声道：“大公子遣奴婢过来，说他在九曲亭内等您。”
“九曲亭？”折枝轻蹙了蹙眉：“我若是不去呢？”
慧香艰难启唇：“大公子说，若是您不愿来，便要将您在粥摊上，与情郎商量着私奔的事情传到谢大人那去。”
“情郎？”折枝惊愕失声：“他在胡说些什么？”
慧香低声道：“大公子遣人跟着您，一路跟到粥摊上。似乎是听见了您与一位清隽公子谈话。那小厮说，您要与那位公子换了名字与户籍，私奔到荆县里。”
折枝闻言，一双秀眉蹙愈紧。
桑焕遣的人显然是听岔了，可偏偏又见到了先生，听到了她说的荆县二字。
若是真让桑焕断章取义地传到谢钰那去，连累了先生不说，她只怕也回不了荆县。
折枝抬手捂着眉心，烦闷地想了许久，终是咬唇对慧香道：“你带我过去，我会与大公子说个清楚。”
“姑娘！”半夏闻言慌忙拉住了她的袖口：“您真要过去？九曲亭那么偏僻的地方，又有那事在，如今都快入夜了，可去不得。”
折枝知道半夏的未尽之意。
九曲亭建在府中一处人工湖上，湖中遍植洁白睡莲，曾经也是府中一处消暑的好去处。
直至一名唤作锦绣的丫鬟在打扫廊桥的时候失足溺死在湖里，府中之人皆有些忌讳，九曲亭便也渐渐荒僻了。莫说是将要入夜，即便是白日里，也少有下人过去。
折枝有些迟疑，可想到谢钰知道这事后盛怒的情形，还是咬唇落定了决心，将廊下的喜儿唤到跟前：“我与半夏跟着慧香过去见大公子，至多半个时辰便回转。若是半个时辰后我还没回来，便带上院子里所有丫鬟来九曲亭中寻我。”
喜儿连连点头，郑重道：“奴婢记住了。”
折枝颔首，这才与半夏一同出了月洞门，随着慧香往府中偏僻处行去。
大抵一盏茶的功夫过去，夜幕彻底降下。
明日大抵是个雨日，天穹上漆黑如墨，半点星光未见，唯一的光源，便是拿在半夏手中的那盏羊角风灯。
萤火似地荡过了廊桥，缓缓往九曲亭前停住。
折枝抬目，见黑暗的九曲亭里似有人影站立，便让半夏停在廊桥上守着，独自接过羊角风灯走上前去，平静启唇：“大公子。”
灯辉随着她的步伐徐徐照进亭内，映出桑焕一张阴沉面孔。
“想见妹妹一面，还真是艰难。”桑焕冷笑着凑近了折枝，借着灯辉打量着她在夜色中愈显柔白细腻的莲脸，一双眼睛微微眯起，探手来抬她的下颌：“不过这数月未见，妹妹倒是愈发鲜洁了。”
折枝往后退开一步，躲开他的手，羽睫随之垂落，掩住眸底的厌恶：“沉香院里还有许多事务要处置，大公子若有什么话，直说便是。”
桑焕的手落了个空，面上的神色愈发阴沉，笑意却缓缓自脸上扩散，在灯辉下显出几分阴冷：“妹妹会情郎被我察觉，难道不该有个求人的态度？难道非要我告知谢钰，妹妹才知道什么叫后悔？”
折枝不欲与他多做解释，索性抬起眼来，直白道：“大公子需要多少银子，才能将此事忘记？”
“银子？”桑焕像是听见了什么极为好笑的事一般，捧腹笑了一阵，视线重新落到折枝身上，紧紧胶住了她：“我岂会馋妹妹那点体己？只要妹妹答应我两件事，我便将此事忘记，如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