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厢，裴浚从左往右，拿起又放下，放下一个又拿起一个，在王夫人和宗室长者利剑一样的目光中，神情紧张到极点。
“阿浚，听嫂子的话，莫慌，慢慢选。”王夫人小声提醒道。
裴浚更慌了，他最怕王夫人，虽说可以任意选择先生，但看王夫人的眼色，似乎是想要他选站在王夫人选中的人这边，而这群人中，最显眼最有可能的就是被王夫人邀请来的寒纪年。
作为裴氏宗主亲弟弟，作为裴氏家族中最不起眼的后辈，裴浚比任何人都明白这次拜师的意义重大。
如果拜入地位崇高的师门，即便胸无点墨，一无是处，从此也能出人头地，扬眉吐气。
每个礼物对应的便是召唤师、玄灵师，阴阳师，驯兽师……因为山家自古灵气比常人高，所以不少门派或者江湖术士都争相前来。
但最终，裴浚选了一个所有人都没想到的礼物。
那是一串普通的菩提珠。
佛珠所对应的那自然是佛门，但是在场的先生里没有一个佛门弟子。堂里的人都以为裴浚是在开玩笑，不约而同的笑了起来。
“阿浚，快放下。”王夫人低声逼他道。
这声音想必连四大家族的宗主也听见了，四个老头子怒目圆睁，眉头微蹙，不悦地看向王夫人。
“不，我就要这个。”裴浚捏着那串深褐色的菩提珠不肯松手。
四大宗主和堂中的官家子弟们面面相觑，不发一言。
这是规矩，从古至今，都是由孩子自己决定的，谁也没有资格去要求孩子选择另外一种人生。
“阿浚，把珠子给为兄看看。”裴浚做事一向不顾颜面，在众目睽睽之中，伸出了手。
裴浚握着那串珠子，小跑着走近兄长裴頠。
裴頠接过裴浚递过来的珠子，仔细端详了半天，柔声问道：“阿浚，你可决定好了？”
“嗯嗯。”裴浚捂着心口，喘匀了气息，眸光澄澈，点了点头，凝视着公子攸，欲言又止。
选定了礼物，那便是认定了先生，三跪九叩行拜师礼后，裴浚将不再是从前的“瑟园公子”，他将不再受裴頠管控，可以自由出入裴府和瑟园，甚至可以跟着先生出外游学历练。
短则三年，长则七年，待出师后，先生便会收到比年俸更优厚的谢礼，至于裴浚能否坚持到那时候……
不过前提是这个先生的有真材实料，至于背景是否干净，那倒无所谓了。
裴頠环视堂内的一干先生，举起手上的菩提珠高声道：“阿弟决定拜师的这位先生，还请走出来让裴某见上一见。”
八十多位先生交头接耳一阵，堂里忽然热闹起来，许久也不见有人站出来。
山仙正准备看裴浚笑话的时候，忽然感觉鼻尖漂出一丝淡淡的混合着泥土的青草味。
山仙扭过头，便见公子攸慢悠悠地走了出来，一身正气凌然，颇有王孙公子的派头。
相应的，山仙也看到了山简，醉醺醺的跪坐在人群显眼处喝酒，身旁还站了两个捏肩捶背的小妾并大夫人山阎氏所生的三个女儿。
三个女儿虽戴了帷帽，但站姿各异，有意无意地挑起眼前的纱幔，引得周围人频频回眸。
“不知先生贵姓？仙乡何处？”裴頠故作深沉地道。
公子攸躬身行了个礼，道：“回裴宗主，在下乃先齐王府中的家臣，复姓公子，名攸。”
山仙大惊，知道他叫公子攸，但没想到他居然是先齐王殿下的家臣！
有传言称，这家臣与齐王司马攸的正妃贾荃有一段不清不楚的过去。
堂里的人都咋乎开来，相互间不可置信地道：“舞阳城灭后，先齐王殿下殁了以后，他不是去雪峰山修仙了么，他来干什么。”
“修什么仙，这世上根本就没有神仙，要是有，人人都可以长生不老，哪里还有那么多人会药石无医死去。”山简左手边长女山无羁尖声尖气地道。
王夫人附和道：“就是就是，妾身看这公子先生为了修仙，连老婆孩子都不要了，入雪峰山修仙问道十载，现在出山还不是穷光蛋一个，都这样了还想靠学来的所谓的外门仙术出来骗人，真是不死心呐。”
山简右手边的次女山无疾低声抹泪哭泣，十足的入戏太深：“可怜他娘子孤身一人织布洗衣，还得抚养孩子出仕，摊上公子先生这样好吃懒做异想天开的主，也是没谁了。”
王夫人剥着长指甲咳了一声，嘲讽道：“这还不算什么。最无语的是，他娘子那么年轻貌美，他也舍得写休书。而他娘子带着那孩子穷困潦倒，几乎家徒四壁了也不愿意改嫁，就愿意干等着守活寡，最后也不知道是死在哪个犄角旮旯了……”
山简身后的小女山无晦探长脖子，撩开眼前的纱幔，娇媚地瞥了一眼王夫人：“周瑜打黄盖，一个愿打，一个愿挨，脑袋被驴踢了呗……”
山仙噗嗤笑出了声来。
“都闭嘴。”山简看到自己带来的三个女儿在人家拜师礼上你一言我一语，犹如小家媳妇毫无规矩，气得那叫一个怒火中烧。
三个女儿不甘愿地闭了嘴，议论声仍是有增无减。
“肃静!”四宗主中最德隆望尊的王衍冷声道。
裴頠最烦女人聒噪，偏这个关头他揉着眉心，大约是老毛病又犯了。
王夫人趁机提出反对：“妾身不赞成……郎君还是给阿浚换个先生吧，这修仙派的人太不靠谱了。尤其是这位复姓公子的郎君，他又不是雪峰山内门弟子，只是个外门弟子，谁知道是不是冒充雪峰山名头行骗呢。”
裴頠爱怜地望着裴浚，义正辞严道：“别以为某不知道你打的什么主意。潘尉评方才托人传信已经告诉某了，他说你以寒神医手中患者的性命为要挟，还叫人在寒食散里下药，间接害死了不少服寒食散的陋族男子，逼得寒神医不得不进京来参加拜师礼，简直是荒谬。”
满堂哗然，四大宗主不得不再次高呼“肃静”。
裴頠连连咳嗽，身后的侍从忙拉了一把椅子给他坐下调息。
“妾身也是为了阿浚好。”王夫人一边故作讨好裴頠，一边极力保持平静。可是当他看到堂里众人惊愕他违背“自由拜师”规则的神情，他还是崩不住露出了惊惶之色，倒退两步，紧紧攥住手中的绢帕，弱弱地道：
“再说寒神医行医这么多年，不也一直没收学医的徒弟么。妾身只是替阿浚着急，怕他稍有不慎，像河东卫家三子，跟错了人，拜了个寒门儒生……闹得个满门抄斩无一幸存的下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