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正初刻将近，拜师礼即将开始。
裴浚在贴身侍婢们的簇拥下进了沐浴更衣，一张干净毫无瑕疵的娃娃脸，那脸抹了粉似的红润得不像话，一双灵动的大眼睛双眼皮，眼珠子水得仿佛刚从水里捞起来的黑葡萄，让人一看就很想上前掐两把。
红黑相间的裴氏华服，站在暖黄的日暮里，别提多耀眼了。
山仙挥手推开围在裴浚身旁的二十来个侍婢，绕着他走了两圈，打趣道:“哎哟，瑟园公子，你还真是越来越俊，舍弟阿吹要是有你一半男子气就好了，光是每天看着你这张脸就能多吃两椀小麦饭。”
裴浚扯了扯三尺上的袖袍，稚嫩的脸颊微微泛红，瞪着山仙，道：“山兄，阿弟最讨厌你叫我瑟园公子了，一会儿他听见了，小心把你丢出去。”
山仙撩了撩鬓边的碎发，拍拍裴浚僵直的背：“我就是开个玩笑嘛，别一副死人脸行不行啊。”
公子攸在一旁挑眉道:“其实瑟园公子这个名字还蛮亲切的，除了瑟园和裴侍中府上，公子可是哪都没去过啊。”
裴浚拂袖转身，歪头对公子攸笑道：“可我今天可以去桃福堂了。以后，等我拜了你当先生，我就可以跟着你去很多地方，去看你说过的钱塘江水，去爬你说过的罗浮山，去……”7K妏敩
公子攸不住点头道:“知道了知道了，快走吧，一会儿可赶不上了。”
三人出了府，共乘了一架安车去桃福堂。
——
桃福堂，仅次于祠堂，取“子孙满堂，福泽万世”之意，主要由在京的王氏、裴氏、庾氏、山氏四大族合资为家中小辈所设置的拜师堂。
单说裴氏宗祠规模极大，坐东朝西，飞檐拱角，雕梁画栋，宏伟壮观，给人以庄严肃穆之感。
堂前设有三尺高八尺宽的方形石柱，用来记载祖辈的丰功伟业或异闻雅事，各房子孙用来供奉和祭祀祖先、举办丧事的，平常人不能擅自入内，尤其是女人，入内必遭重罚。
而婚、寿、喜等族内重要事务都是在四大家族合资督造的桃福堂进行，与裴氏祠堂不同的是桃福堂其坐北朝南，堂下四周设有单层的廊屋，中间让出一条可通过两辆安车的甬道，两边种有几棵百年的金丝海棠，处处透露出一股子活泼雅致的气氛。
内正厅内供奉着一尊从庙里请来的木雕南海观世音，足有成年男子一般高。
一年三百六十日，桃福堂大门敞开，天天有人打扫，就像是一个公有场所，每到逢年过节，四大家族的子弟子女最喜欢在这里玩斗草斗拐、猜灯谜、摸木牌、联诗等游戏。
话虽如此，但山仙很少参加节会，对桃符堂的印象在记忆里只是拼凑在一起的残影而已，他唯一记得的，是从山府走到桃福堂有三里路。
因为小时候他经常和阿弟山吹约着去桃福堂看其他家族的兄长们玩游戏。但现在长大了，也清楚地知道山、裴两家长辈关系的不融洽，见面寒暄过后便是长长的沉默。
公子攸对两家关系却早有耳闻。
据坊间传闻，山简性格潇洒，重情重义，但其醉酒后行为放浪，某次无意间将裴頠的头发给剃了，惹得其被人嘲笑，两人因此结怨，除了族中有要事聚集，私底下断绝了来往。
车上，公子攸看出了二人之间的隔阂，笑道:“既然坐在一个车厢里，又是姻亲大族，为什么会生分到如此境地呢。难道你们希望自己子孙后代也这样么那为何不分开坐车，免得见了彼此尴尬啊。”
山仙挑眉道:“我见到他同他打招呼已经是够给他面子了。”
裴浚连撇到一边，接道:“我见到他没有直接掉头就走，和他搭话也很给他面子呢。”
公子攸望了望的始终不肯面对面的二人，说道:“你们既然都照顾着对方的面子，为何不握手言和呢”
二人均侧目而视，无言以对。
公子攸倚着竹编的车壁，凤眼斜挑，叹道:“我以前也有个好朋友，同塌而眠，交颈而卧的好朋友。后来因为各自所处的立场的不同，分离两地，再也没见过面。”
顿了顿，公子攸幽幽道，“一开始我挺恨他的，恨他为什么不能放弃自己的立场和我站在一处荣辱与共。虽然我与他之间再没有来往，可是一想起以前和他之前的往事，还是会很遗憾，很后悔。我不该恨他的，我们之间的友谊是我们之前的事。于父母兄弟，于家族于国度，于一切宗教信仰都没有任何关系。要知道千金难买一良朋，万金难求一知己啊。”
裴浚扭头望着山仙，山仙也刚好扭头望着裴浚，四目相对，都惭愧地垂下头。
公子攸见了，直起身将二人的手交叠在一起，道:“你们俩呀，又是亲又是友，真叫我羡慕呀。”
四大家族中的每个后辈无论男女，只要是正室所出，十五岁生辰那天，都会在桃福堂里接受“灵气洗礼”，父母亲人肃立两旁，中间空出三步来宽的距离。
四大氏族的宗主王衍、裴頠、庾琛、山该坐在朝南的首座，喊了四遍裴浚的字，他才慌慌张张地下了轿子，把双手交握于小腹处，从桃福堂大门口昂首端步走进来。
当下以四大家族为代表的已出仕为官的男子都站了起来，约两百来号人。
依宗族中规矩，裴浚依礼向他们欠身行礼，然后接受宗主王衍、裴頠、庾琛、山该依次持柳条在金盆里点水洒于发间，最后在一片噼里啪啦的爆竹声里，裴頠恭请先生进堂来进行下一步“挂坠拜师礼”。
这些先生有慕名而来，有纯粹混饭吃才来的，有深藏不露为求官的，也有可能是族中早就安排好请来的等等。
这些人中自然少不了寒纪年，手里捧着一只白色的鸟，他原本就是受裴頠之妻——王夫人所托从豫章书院专程来洛阳城，顺便来给山仙之母贾氏诊脉的。
让寒纪年大吃一惊的是，他看到了公子攸，山仙只当他是在吃惊公子攸涂脂抹粉的样子，当即捂嘴偷笑。
为了公平起见，凡是进堂的先生都会拿出自己准备送给徒弟的具有代表性的礼物。
这里的礼物并不都是挂坠。
山仙站在一旁偷偷抬眼看了，也有配玉或者佩剑，待裴氏族中长者呈过来铺了红绢布的大托盘，先生们就把礼物一件件小心地放进托盘。然后裴浚从托盘里挑选自己感兴趣的。
或是阴阳葫芦，或是传世名剑，或是灵丹妙药，或是妖怪符咒，或是宠物精灵，或是四柱预测学书，寻龙探穴的法器……
大晋王朝虽重文轻武，但裴頠似乎并不希望自己的弟弟只桎梏于方圆之地的士族子弟，他应该有更多的选择，像大雁一样飞往更广阔的天地。
山仙心中暗自揣测，公子攸放进去的到底是什么。
“阿兄，阿兄。”一声软糯的叫唤，将走神的山仙拉了回来。
山仙眨眨眼睛，回过头，见是比他矮半个头的山吹，与璧人卫玠同龄，怀里抱着一只软乎乎的小白兔，披着红色的小斗篷，粉红的小脸蛋，细细的弯月眉，小小的鼻子，深棕色头发扎成双丫髻，小小的尖尖的下巴微微仰着，软软的水蜜色的嘴唇微微撅起，除了他那双水亮亮的大眼睛，整个人看起来娇小玲珑，清秀如邻家女郎。
这要是个女郎该多好啊，可惜他偏生是个可爱的男孩儿。
除了父亲山简，人人都喜欢的小男孩儿。
山仙眼底漫出一抹温柔，伸手摸了摸山吹的小脑袋，轻声道:“这几天跑哪去了，吃饭时连个人影也见不着。”
山吹委屈巴巴地鼓着腮道:“阿兄不也一样，说好的带我出城玩的，结果天天都在阿姨的院子里，偶尔吃饭在一处，和你说不到两句话，阿娘和父亲大人就拿眼瞪我，我哪还吃的下去，就去大伯父家蹭饭，跟着堂兄阿玮、阿世回他们一处玩咯。”
山仙噗嗤一笑，低声:“你阿兄我啊，最近心累，难过得紧，再过些时候，我定然带你出城玩。”
山吹一听，抿着嘴巴，眼泪汪汪地道:“是因为阿姨的病，阿兄才难过的么……如果是因为这样，阿兄不用难过，虽然阿兄在书院里学兄学弟们都被禁足在金谷园不能出来，身边又没有什么可以深交的朋友，但阿兄放心，过几日我便给阿兄找个可以消遣解闷的好朋友。”
山仙噗嗤一笑，心想这小家伙还挺会为人着想的，于是伸手捏捏山吹的脸，道:“好啊，阿弟给阿兄找的朋友，定然是极好的。”
山吹看着长眉似柳，言笑间姿容焕发，雌雄莫辨，堪称绝色的山仙，咯咯地笑，抱着怀里的兔子，不经意地仰起头，轻轻地吻在了山仙的半边脸上。
山仙愕然地眨眨眼，看着周围人惊叹不已的面容，恨不能当众化灰消失。
“咳咳咳……”山氏宗主山该，族中长辈山淳、山允、山并、山谟及山氏同宗子辈皆目光锐利地看向他二人。
山吹笑嘻嘻地扭开脸，抱着兔子跑开了，留山仙一人捂着半边晕红的脸，扭扭捏捏，惊魂未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