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已深,拜住抚着圆滚滚的肚子送刘越石出了寝舍,回屋后倒头便睡了。
嵇绍煮的馄饨原是书院里的仆妇做的,卫玠吃不习惯,就咬了半口便晾在一旁不动了。
嵇绍看了觉得实在浪费,便就着碗全吃完了,末了捡起拜住丢在席上的书看了一会儿,待卫玠缝好裙子,试穿合身之后他才起身离开。
寝舍里,拜住面朝枕头,趴在床上弓着身子,也不盖被子,像做了什么美梦似的,流了一枕头的唾液。
卫玠轻轻地将拜住的身体放平了,拿了另一个枕头枕在头下,顺手拉了被子盖住自己,顺便也盖住了拜住。
拜住似乎也习惯了他的照顾,微微睁了睁眼,便又睡了过去。
夜风泠泠,细雨未歇。
寒气侵入床帐,拜住只觉被冻得全身发抖,忽然地坐起身,推了推床边的卫玠,嘴里唤着:“师尊,下雪了,边将军还没回来吗?”
卫玠揉揉鼻子,见拜住裹着被子睁大眼睛看着前方,心知他又梦游了,便移身坐到床尾,像往常一样给他留出一个空位。
拜住摸到身边空空的,忽然转头看向卫玠,似乎又把他当成了另外一个人,喃喃自语道:“你说边将军什么时候回来啊?舞阳城的百姓都等着他呢?他不会死的对吗,他说过他会回来,对吗?”
卫玠低低地应了一声“嗯”,一如往常。
拜住抽身向前,又继续呆呆地问:“真的会回来吗?”
卫玠僵直了背,神情恬淡,道:“会回来的,打了胜仗就会回来的。”
拜住摇摇头,痴痴地道:“可是我真的害怕有一天他回不来了,明儿就是端午了,他要是回不来了我怎么办啊,我该怎么办啊!”
卫玠勉力支撑着困意,道:“可你说过,他是舞阳城的将军啊,守护舞阳百姓是他的职责所在。”
拜住垂着头缓缓走下床,也不穿衣服,在屋里徘徊了几步,最后走到纱窗前坐到桐木矮桌上。
桌上除了文房四宝,还置有卫玠的两本古籍,一本是祝夫子送的《山海经》,一本是姑姑卫茂漪送的《竹书纪年》。
卫玠想起今儿就翻看了几页,惦记着剪裙子忘记放回书袋,连忙披了斗篷也下了床。
此时拜住却从蒲团上直直地站了起来,慢慢地走过身旁,从他身后的床架子上挂的书袋子取下来,从中摸出几张素日里练字的粗纸。
“哗啦”一声,拜住摸到纸,将书袋子往地上一丢,两手握着纸走到了矮桌旁。
嵇绍踱着步没走多远,听到动静,身影一晃推开门,站到了卫玠身前,不解地望着正在研墨的拜住,道:“这夜半三更的,他这是……”
卫玠歪着头,踮起脚,竖起食指在嵇绍唇上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嵇绍耳根温热,连忙抿唇,低声道:“我还以为有贼闯进来呢。”
卫玠扭头轻轻合上半边门,低声道:“回去吧。”
嵇绍低头看着他,点点头:“没事就好,有事叫我……叫我的字,延祖。”
卫玠答应着,待他出去了,闩好门,回过头来将拜住散落的书捡进书袋,依旧挂了回去。
这厢,梦游中的拜住研好了墨,执起一支湖笔,在铺好的纸上画着什么。
卫玠悄悄地走到他身后,见那画上的人浓眉大眼,额头突出,束着头发,虽只是简简单单的几笔,倒也栩栩如生。
不是刘越石又是谁!
卫玠正疑惑时,拜住又提笔在刘越石头上画了一只张开翅膀的小鸡,画完后,拜住隔了笔,点了点头,拿起画走到墙边。
墙边有两个闲置的干净水盆,专用于如厕后洗手的。
拜住拿了画,立起身,呆呆地走到水盆边,将未干的画慢慢地放进水里,末了,转身走到床边,又像之前一样,一言不发弓着背睡着了。
卫玠抬眸远远地望了拜住一眼,这还是拜住第一次画除了荸荠、白菜之外的画呢。
然而这还没完,拜住还有个毛病,到了早上卯时初刻还会醒来。这时的拜住不像是做梦梦游,和平常也不太一样,口里含着一根手指头,仿佛舔舐蜜糖似的,不时还把手指伸到卫君面前乱抓。
在拜住即将下手抓卫玠的耳朵之前,卫玠连忙从枕头下摸出他舅父王济塞给他的最后梨子塞到了拜住手里。
拜住昏昏沉沉地握着梨子,抱在怀里,猫抓老鼠似的滚来滚去。
玩了一阵,天也蒙蒙亮了,卫玠抱着枕头困意绵绵地靠在床头柜上睡着了。
……
“小郎君,小郎君……”
卫玠睁开眼,天已大亮,嵇绍坐在床沿边上,一脸担忧。
拜住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一样,精神抖擞地坐在蒲团上吃馒头,边吃边道:“卫学弟,我方才从膳堂盛了你最喜欢喝的甜瓜粥,你快下来尝尝,冷了就不好吃了。”
卫玠坐起身,不经意间看到水盆里不知道拜住从哪弄来的一堆啃得乱七八糟荸荠叶和胡荽叶,正要说话,拜住却笑嘻嘻地看了他两眼,道:“我昨晚又梦游了吧,过会子我就去收拾。”
卫玠没说话,不经意间瞥了一眼那张画了刘越石的粗纸,也罢,已经被水打湿看不出原来的图形了。
趁拜住转头吃东西的时候,嵇绍附耳对卫玠说道:“要不……今晚我与小郎君换床睡?”
卫玠点了点头。
——
当天夜里,嵇绍送卫玠到自己安歇的寝舍,回身正欲关门时,卫玠忽然提着一盏木质的四角灯笼走到门口:“我送你……”
今年五月的雨水委实多了些。寢舍外,细雨滴滴答答地敲打在石板铺就在的台阶上,异常清脆动听,却也沁人心肺,尤其是在夜色里,光是听着都能感受到一股寒意铺面而来,就像初春时节松树林间化的雪。
二人相处的时日不多,很多时候都是亲眼看着卫玠躺下安睡了,嵇绍才回自己的寢舍。
今时却是有些不同了。
大抵是因那诗的缘故吧,嵇绍也没多想,侧身让他走出寢舍,自己习惯了跟在他身后漫无目的的走。
寢舍外头两边都是茅草铺的长廊,黑黢黢的没有点灯,离得近些的寢舍也都熄了灯。
四下里漆黑一片,只能看见几棵芭蕉树的轮廓。
卫玠走得极慢,嵇绍不得不放慢脚步跟着他走。
卫玠每夜都睡得极晚,嵇绍是摸黑惯了的,从自己的寢舍到卫玠的寢舍,便是闭上眼睛,他也知道什么时候该左转右转,有几块石头几道石阶几棵芭蕉树乃至几间寢舍都记得清清楚楚,烂熟于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