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声稀稀疏疏地敲打在纸糊的小窗上，空气骤然降温，比白日里更冷了些。
卫玠从家里带来的包袱里翻出一只小荷包、一支石灰笔、一卷白麻线。
拜住捧着洗脸的手帕走过来，甚为惊讶地道：“你热病才好些，又折腾什么呢，做风筝么？”
卫玠摇头。
“那你这是……”
拜住见卫玠紧接着从包袱里拿出一把明晃晃的剪刀，吓得跳起来，脖子灵活地一缩，摸着耳朵退到一旁，讷讷地道：“你，你别过来哈……我，我才没怕那东西，你别过来，你要是衣衫长了不合身，你可以去找你姑姑，找卫夫子换嘛。啊我忘了卫夫子今儿不在书院，那你，你你你你也别过来……我我坐那边去……”
拜住说着扯过书架上的一本书，躲到窗口挡住了脸。
卫玠转身走到床边，放下两边木勾勾住的蚊帐，换下了身上的一片式曵地白裙。
他笨拙地将换下里的裙子在地上摊成一个半圆形，又拿起石灰笔在裙边上画了一条弧线，然后才用剪刀慢慢剪下多余的布条，接着穿针引线，将裙边折成食指一般宽，再往里再折，最后一针一线地缝上。
卫玠缝得极慢，嵇绍练完剑后来了一次，沐浴更衣后又来了一次，过来看他是否安歇，没曾想一直在缝。
嵇绍恐他伤眼，叮嘱道：“小郎君，这么晚了，明儿再缝也是一样。”
卫玠秉着“今日事今日毕”的念头，摇了摇头。
嵇绍又恐他做的久了腹中空空，低声道：“我去膳房看看，弄点吃的，小郎君想吃什么？”
卫玠还没说话，拜住从书页间探出头来，咽咽口水，脖子伸得老长，笑眯眯道：“嵇学兄还会做吃的”
刘越石披着夏衫，撑着伞从外头走进来，笑道：“别说做吃的，嵇兄家里有个四个侄儿还是他一手带大的呢！”
拜住连连称叹道：“真看不出来，嵇学兄这般仁善。哦对了，那天的信不会就是你侄儿们写给你的吧。”
嵇绍呵呵一笑，转头看向卫玠，复又温言问道：“想吃什么？”
卫玠拗他不过，道：“馄饨……”
拜住：“荷叶饼！”
刘越石：“春之蚕！”
嵇绍朝卫玠点点头，扫了拜住和刘越石两眼：“什么荷叶饼春之蚕，大半夜的让我上哪找食材去。明儿端午，膳房肯定有备好的粽子，你俩饿了我这就去溜几个……”
话还没说完，刘越石便像只受了刺激的狸猫，耸起肩来，斜斜瞅嵇绍：“好没道理，小虎想吃馄饨你就给他弄，我想吃春之蚕就不给我弄，真缺心眼儿！”
嵇绍假装没听见，径自去了。
拜住见他去了，头往后一仰躺在席子上，顺手将书盖在脸上，嘟囔道：“可怜我的荷叶饼咯！自从家君家母去世，好些年都没得吃咯……可怜我啊，没爹疼来没娘爱……”
絮絮叨叨，刘越石听得不胜厌烦，捂耳道：“我去膳房看看，要是有食材就给你弄，要是没有就等明天……”
拜住立马直起身来，收住苦瓜脸，两眼放光：“你会做吗？”
刘越石撑开放置在木门背后的油纸伞，转过身，淡淡地道：“家母念旧，往些年能走动时经常做这个，我也常在旁边看着，做法略微还记得些。”
拜住撑着下巴，听着门外沙沙作响的雨声，若有所思。
……
膳房内，嵇绍手忙脚乱地握着两把木勺子。
刘越石收了伞，蹑手蹑脚地走过去，目瞪口呆地望着嵇绍一连串动作，咧开嘴角笑得前俯后仰：“嵇兄啊哈哈哈哈，你……你见过谁家的馄饨飘起来了还拿勺子往下按的。”
嵇绍捂着红肿的右手臂转过头来，愣愣地放下木勺子，皱眉道：“那怎办，全飘起来了，也不知啥时候熟。”
“噗哈哈哈……飘起来就是熟了，盛出来就行了啊。”
刘越石笑得头掉，走过去拿木勺子，紧接着捂着肚子捶胸跺地道：“我的个神仙菩萨啊……哈哈哈，嵇兄……我，我真的佩服你……你到底是怎么把你侄儿……把嵇含他们养大的了……哈哈哈哈，他们四个能长大哈哈哈哈……真的不容易哈哈哈哈哈……”
嵇绍绷着脸，垂手立在一旁，望着刘越石，一本正经地道：“我就是没煮过馄饨怎么了，有甚好笑的。”
刘越石好容易止住笑，瞥到嵇绍右手臂上的烫伤，扬扬下巴道：“怎么样，用水浸了没？”
嵇绍皱眉道：“浸了。”
刘越石惊道：“热水烫伤后不能用冷水浸啊！”
嵇绍伸出手给他看了看，浑不在意地道：“没事，就烫了一小点。”
“你还是好生歇着吧，仔细你那袖子，好好的料子，都被火星子烫出俩窟窿眼了。”刘越石凑过去看了两眼，呼了一口气，放下木勺子，道：“横竖这馄饨还热着，端去了也还不能吃，你就在这等着，等我做好了莲花饼，帮你端回去。”
嵇绍抬脚勾了一个木墩子坐下，看着刘越石从菜篮里翻出几片新鲜荷叶，又去橱柜里拿麦粉，闲来无聊，低声道：“平常轮班跟着你的书童呢？”
刘越石撸起袖子，边舀水挼麦粉边道：“他们都是家君派来保护我的。跟着我又没甚前途，一到晚上看我睡了，就都偷懒睡去了，才懒得管我呢。”
嵇绍沉默许久，讷讷地：“那你……怎么会做这些的，还有什么春卷……我从未听过。”
刘越石将包好的荷叶饼一个个放进木蒸笼里，一遍擦手一边道：“自然是家母教的，家母常跟我说，勤力不贫，学一技以傍身避祸。要是哪天又战乱了，和家人失散了，能做些吃的不至于饿死冻死！”顿了顿，又道，“那不叫春卷，叫春之蚕卷，是家君爱吃的菜。工序极其复杂，真做那个吃，少说得去捉上百只蚕宝。还得是春日里的蚕宝。这个季节上那找去，我就开开玩笑，要真做来吃，拜学弟又说我害命呢！”
未几，荷叶饼蒸好了，馄饨也放温了。
刘越石两手端着往回走，嵇绍单手撑着油纸伞伞紧随其后。
见他二人来了，卫玠放下手里的针线活，端着盛馄饨的碗捂手，嵇绍知他冷，忙去拿了一件又长又厚的羊皮袄儿给他披上。
拜住捏着荷叶饼，仰头对着桌上的油灯看了又看，眉舒眼展，直夸刘越石好手艺。
刘越石蹭到卫玠旁边，憋了半天，实在忍不住，还是将嵇绍按馄饨结果烫到手如临大敌的阵势说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