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虎,嵇兄和祝夫子他们都在找你呢,你怎么跑后山来了,还睡坟边上了,你不冷吗。”
“小虎!”刘越石小心地将卫玠扶起来,顺手捡起掉在地上的一卷《竹书纪年》,抖了抖书页间夹着的片片紫藤萝花,道,“今儿端午,这后山阴森森的,雾气又大,这坟堆包儿也不知道是谁的……”
卫玠软绵绵地靠在刘越石肩上,半嗑着眸子,细长的眼睫微垂,面颊潮红,好像睡熟了一样,似乎没有在听,刘越石连忙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
这一摸不得了,把刘越石吓得够呛,惊呼道:“我的娘嘞,你这是发热了啊。”不由细想,扶着卫玠站稳,弯腰背着他便往书院跑去。
——
“后山,他跑后山去了?”
祝夫子看着躺在塌上昏迷不醒的卫玠,猛拍脑门道:“吾不是再三叮嘱过,后山那坟地儿邪乎,甭管是谁也不能去的吗?恁们怎么不听呢!”
刘越石双手交握,时不时地伸手去探卫玠的鼻息,慌道:“那现在怎么办,去城里请医工吧。”
嵇绍站在门口观望了好一会儿,卫玠在他的眼皮子底下溜去了后山,是他的失职,可人既然已经找到了,不过发热而已,并无大碍。他表面上无动于衷,心下却有些追惴惴难安,定不下神来,遂道:“我去请吧,我轻功好。”
祝夫子捶胸顿首,重重地叹了一声,道:“不中用,不中用!那坟堆里埋的,原是当年周将军射杀的一头猛虎,现如今这孩子好端端地跑到那坟堆边上午睡,怕是触怒了神灵……”
嵇绍呵了一声,道:“夫子教书育人,怎能相信那些鬼怪之事呢。”
祝夫子蹙着眉头,心里七上八下,整个人抖得筛糠似的,颤声道:“恁们是不知道,那虎死后没多久,帝都城里作怪的一条蛟龙也盘桓在那坟冢周围,几日几夜不曾离去,终在一个雨夜遭天雷劈了个粉身碎骨,死相凄惨。吾当年亲眼所见,深受感动,故敛其尸骨合葬……阿弥陀佛,幸得神灵护佑,南溪山终年四季如春,便是偶有上山来挑衅的土匪猎户,都没个好下场,不是瞎了就是聋了,还有的下半身瘫痪。”
嵇绍弹弹衣袖,饶有兴致地道:“蛟龙?十年前在帝都城内作乱的那条蛟龙,最后不是被周将军杀死在了白马寺齐云塔下么,怎么跑南溪山来了?”
祝夫子僵着脸,脸色灰白,低声道:“齐云塔里的不过是一副龙骨罢了。当日那蛟龙被雷劈后,是周将军使人将骨头装捡回去的,吾只收敛了一滩焦黑的龙肉龙皮。说到底,这南溪山才是它魂归之处。当年那一龙一虎,东边一吟下雨,西边一啸放晴,跟结伴儿下凡堕劫似的。可惜了一个被周将军刺伤,一个被周将军杀死,最后都陨落在了这南溪山。吾将其埋葬后,其残存的神识倒也没为祸一方,只是迄今为止,到山里打野味的无一例外……得了那怪病的,这十里八乡也没一个治得好的……”
寝舍内寂寂无言。
刘越石端坐在榻边,换下卫玠额头上的绢帕浸在水里,只一转身,他瞥见卫玠玉腕侧面的一处暗青色的鼓包,刘越石手一抖,一把握住卫玠嫩白的手,轻轻撩开他袖子,惊叫道:“咦,卫学弟手臂上怎么长了个包?周围怎么还有点淤青。”
边上一个学子担忧道:“我听卫夫子说,卫学弟身体弱,吃肉不消化。可能……是学兄你前几日带他下山吃了肉,那肉没打理干净,所以……”
刘越石白了那学子一眼:“我从来没听说过吃肉会得病的。”说着低头将卫玠的手臂小心翼翼地塞进衣袖。回首望了一眼站了满屋子的学子,又咋咋呼呼地道:“拜学弟和乐小胖人呢?”
祝夫子慢悠悠道:“吾托他二人下山去买香烛纸钱了。待他俩买来了,吾亲自带你们去后山拜拜,幸许神灵慈悲,放过这孩子也不一定。”
刘越石斜眼看了一下一言不发的嵇绍,问道:“夫子,这……能行吗?”
嵇绍盯着躺在床榻上辗转反侧,如困烤笼中一般不停冒汗的卫玠,心中隐隐作痛,眼珠一转,忽然拔出腰间的配剑,睨了刘越石一眼,怒气冲冲地道:“休信那些神神鬼鬼的,周将军有湛卢(2),我有龙缘(3)……我这就去掘了那妖龙妖虎的坟墓。我就不信,活着兴风作浪,死了还能作怪害人!”
祝夫子闻言,倒抽一口凉气,连忙拽住嵇绍胳膊,苦口婆心劝阻道:“侍中万万使不得,明儿端午,这……这附近的村民每年到了这个节点,都会提前去坟上供果烧香祈福……倘若那神兽……那妖兽当真有法力,出了那冢,也必定怨气冲天,侍中断难有胜算……”
“我管它是神是妖!”嵇绍心头冒火,忿忿地抽开手,铁青着脸道,“不过是冢中枯骨而已,有何惧哉!”说罢,持剑冲了出去。
舍内的学子纷纷排开,不敢阻拦。
——
“嵇兄,嵇兄等我一等。”
“你来作甚?回去,别给我添乱!”
“嵇兄,看我带了什么?”
嵇绍侧头看了一眼刘越石带来的两个僮仆扛在肩上的铁锄,兀自朝后山的小路走去,并未做声。
刘越石眼看着山路周遭的雾气越来越大,天色越来越暗,离那一龙一虎的无名荒冢也越来越近,不免有些紧张,亦步亦趋跟在嵇绍身后,低声道:“祝夫子不是说有人会上山来祭拜吗,怎么一个人也没见着。”
嵇绍冷冰冰地道:“你要是怕了,自己回去!”
话音未落,扑棱一声,几只乌鸦从旁边的草丛里窜出又落下。
刘越石打了个寒战,抬袖擦了擦脸上的冷汗,不时地抬头瞅黑洞洞的夜空,道:“嵇兄对妖鬼神灵之事如此憎恶,究竟为何?”
此话再度挑起了嵇绍内心深处压抑的怒气,他冷哼一声,眯着眼握着龙缘剑,切齿道:“莫说妖鬼神灵,便是西天佛菩萨,我也照砍不误。”
顿了顿,他眺望着隐在浓雾里的远处的山峦,呵呵冷笑,沉声道:“想当年家君入狱之时……我才九岁……那时的我脑子有病,我相信善恶终有报,我相信人间有正道,我相信神佛有灵有感应……我整日整夜地跪拜九天大帝,跪拜十方世界诸佛菩萨,我请求他们慈悲为怀,请求他们救我父亲……救我父亲一命……”7K妏敩
嵇绍收起脸上的怨怒,张开双臂,一边疾走,一边咧嘴狂笑:“呵呵哈哈哈哈……我跟他们说我愿以命抵命,我愿折变永生永世的寿元,我愿永堕阿鼻地狱……我那时候是真天真啊,抄经书读佛经,还学着和尚打坐不沾荤腥不杀生……哈哈哈……我称病没有去刑场。我一直跪到行刑的那一刻,整整十个月……我跪遍了诸天神佛仙道,跪遍了各路妖鬼志怪……可结果呢,等来的却是父亲的……呵呵哈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