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着几日罢早朝，皇帝生病的消息，随即传得朝野皆知。好在这些年皇帝多病，一月里头，偶有十天半月不能视事，满朝司空见惯，倒也不见得怎么惊骇。
只是石雄这乔迁之喜的日子选得不巧了。皇帝生病，虽不禁士庶臣民之家喜乐游冶，到底不好大事操办。且他又是叛藩之后，降国质子，更是事体尴尬。只好将事先筹备的燃放鞭炮、散糖撒钱等环节一概减省。
凌清舒马车到昌侯府第时，石雄正带着几个高昌国人候在正门。见她下车，忙迎上来，亲自引导着往后花园去游览。
昌侯府第在城西顺天门内，临近西教坊。原是一处犯官家宅，占地不大，胜在花园精巧。前人引水入园，假山落瀑，曲水流觞，又值深秋，垂蔓悬葛，颇有些天然野趣。
走到一处临水凉亭，凌清舒见内有石头桌椅，摆着茶具，驻足笑道：“昌侯久居大漠，如今也俨然京城人士了，可谓从善如流，善莫大焉。”
石雄忙赔笑，又称颂一番天可汗的宽仁圣明，上朝天京的物华风流。
正寒暄着，一个门人急匆匆跑进来，附在石雄耳边说了几句什么。石雄脸上放光，显是十分欢喜，对凌清舒笑道：“多吉上师也赏面来了，我出去迎一迎。大小姐可要与我同行？”
凌清舒摇头，他便带着门人，告罪自去了。
园子里有侍候的下人，见她坐下，忙要上来煮水煎茶，被宁凝阻止。
她带了两个侍女，亲自动手。一个去院中水井打了水来，另一个将桌上摆着的干净茶具取走，就着井水，再次清洗一遍。侍女们在亭子外守着风炉，看着那水煮开。宁凝便在亭中，取了自家携带的茶团，在茶碾上一点点碾碎备用。
“你们也太小心了。”凌清舒虽然拿大惯了，也不由得笑起来，“这哪是做客？分明是欺主。民间俗谓‘砸场子’的做派。”
宁凝道：“这昌侯以前不是好人，谁知道现在是什么想法？小心些总是没错。”
手上不停，将那茶团磨得粉尘细细，清香四溢。
她才又小声说道：“大娘娘嘱咐了，小姐以后的行止举动，尤其是入口的东西，需得更加谨慎。怎么小心都不为过的。”
凌清舒敛了笑容。
这几日，她数次求见阿舅未果，心知阿舅这是有意避着她。傲气上来，也不再去长春殿自讨没趣。转头就出了宫，加紧手中各项事务的进程。
伊马德这几日被她催逼，觉得这位明月般的绝美女子似乎也没以前好看了，郁卒之下，差点要以辞工相威胁。
大小姐到来的消息传开，先前来到的客人闻风而动，接二连三，都往凌清舒所在的凉亭里围聚而来，很快，里头便站了五六个青年男子，都是城中权贵家的闲散子弟。
晋王听说她去，本也是想来的，那日在清音殿说起，被凌清舒迎头棒喝：“他一个小小昌侯迁居，用得着你当朝亲王去庆贺？恩威之道，恩过则生怨，威失则招祸。阿舅赐他名爵府第，是又打又拉，恩威并重。你一个亲王再巴巴地跑去庆贺，石雄怕不要以为我朝有求于他？再有，你叫外人怎么猜测？雪阳那论波惹，第一时间便要疑心，我朝是否要在西域有所举动，故而降以隆恩，以示拉拢。”
一番话说得晋王蔫蔫的，只得嘟哝：“随口一说罢了，你又凶我。将来你嫁了给我，可不准再这样对我大呼小叫，得顾着我在别人面前的面子。”
凌清舒回身便走，懒得跟他多说一个字。
宁凝点好茶，先奉于凌清舒，次者放了几杯在桌上，由众人自取。
有人端起茶杯，入口便惊了：“这是建州雪龙团？”
众人听闻，纷纷耸动。也不用人再请，五六只手伸过去，各自端起一杯，放在口鼻间嗅闻，纷纷点头：“果然是建州雪龙。”
宁凝垂眸想笑。建州一年上贡雪龙团不过三十銙。后宫之中，也就圣和宫和圣仪宫各分到五銙。前朝能够受到皇帝赏赐的，更是不过寥寥数人。
最先惊呼那人，是中书令的侄孙，或是在其叔祖那里尝过味。其余诸人家里官不过四品，爵不够公伯，哪里个个都有机会见识过这等珍品？
凌清舒也微微笑着，端着茶杯一点点喝完，方笑问众人：“一饼雪龙团，造价四万钱。这是天家的贵气。我今问诸位，你们知富贵事，可知贫家事？”
众人精神一振，都知大小姐最喜考较人才学。若是对答之际，得了她的欢心，或可受邀至燕山别苑，陪伴大小姐左右，得她笑语亲近。才能优异者，甚至能得她引荐，简在帝心。
“我最爱食鱼。假如我身在贫家，今日颇想鱼羹解馋，却只有三文钱，拜托诸君，请就市场，买来二十七味蒸鱼料。”
众人听完，各自皱眉苦思。
片刻之后，有人小声抱怨：“大小姐恁地会差使人，三文钱只抵得几根小葱，连姜蒜也买不来，如何买得二十七味调料？”
又有人另辟蹊径：“二十七味都是什么料？做什么鱼要这么多调料？也不怕喧宾夺主，盖了本味？大小姐，这烹调之道，可不能一味贪多，反失了食材格调本色。”
也有人好奇：“为啥是二十七，不是二十八二十六？”
凌清舒只含笑不语。
凉亭之侧，假山之后，传来一个温朗带笑的声音：“谨奉韭蒩、沦韭、生韭三样，为大小姐添味助兴。”
凌清舒眼睛一亮，回眸望去，曹承钰从假山后转出来，隔着一丈远的距离，一双星眸便似深深落在她身上，再不往旁边瞧上一瞧。
有人没醒过神来，兀自问道：“这不都是韭菜吗？也只有三样，离二十七差得老远，曹世子，你莫不是搞错了？”
凌清舒也只看着曹承钰，随口答道：“三韭，岂不正好二十七？”
曹承钰在凉亭下站定，含笑道：“有幸为大小姐解忧。我亦有疑难，在路行深远处。大小姐可否一往观之，为我答疑？”
凌清舒起身，笑对众人道：“诸位，请自便。”
下了台阶，曹承钰侧身让过，陪在她身后。宁凝带着侍女，缀着两人。
一行人沿着甬道，逶迤向前。很快便消失在小径尽头。
亭中众人面面相觑，自觉无趣，过了一会儿，三三两两散去。
须臾，石雄引着一个红帽子番僧到来，见亭中人去楼空，愕然顿足：“方才还在这里的。”
那番僧目中闪过一丝失望，口中却说道：“昌侯无需烦恼。此是缘分未到，不必强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