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和宫比别的宫室宽阔宏大,长廊也分外深远。
宫人们跪在地板上,身边摆着木盆,手里攥着厚厚的紬丝长巾,来回擦拭地面积水。
凌清舒经过时,放轻脚步,以免蜡屐溅起雨水,落到宫人们身上。
在最后一根廊柱旁,她忽然驻足,宫门前捉弄阴兰芝带来的愉悦心情已经烟消云散。
天光斜照进长廊,投下一片迤逦阴影。她微微仰头,伸出手,遮挡眼睛,眼皮在掌心下微微阖上。
直到适应了黑暗,她才重新举步,从左侧绕过去,进入昏暗的殿内。
大殿上空荡荡的,只余贾寺在罗汉塌前服侍,再无他人。皇太后歪着身子,斜靠在凭几上,以手支颐,一动不动。
听到她的动静,太后睁开眼,朝她招手。
凌清舒不动,她笔直站在太后身前两三步远的地方,凝眉看着太后,问道:“外婆,为什么?”
太后坐直身子,也瞅着她,不说话。
祖孙二人僵持了约莫小半盏茶功夫,太后忽然笑起来,对贾寺说道:“你还记得吗?清舒六岁那年,与清河打架,把清河摁在雪地里,揍得鼻青脸肿。我罚了她在雪地里跪着。”
“谁成想,明明放晴的天,又刮起北风,下起雪来。她可是硬气得很,挨了一头一身的雪,嘴唇都白了,还直挺挺地杵在那里,就跟个石头柱子一样。”
“我受不了了,叫她上来。她也是这样,不声不响看着我,就是不肯低头。”
凌清舒心口一酸,再也无法坚持,上前两步,扑入太后怀中。
太后搂着她温热身躯,笑着跟她开玩笑:“那日是我服输,不得不亲自去阶下抱了你回去,还得跟你道歉,不该不听你解释,就擅行威罚。如今却轮到你来跟外婆认输服软。我的小清舒,如今也会心疼人了。”
她停了停,悠悠叹了一声:“你长大了,外婆也老了。”
贾寺在一旁,微笑看着太后祖孙,灰褐色的眼睛里,慢慢渗出一丝悲哀。
凌清舒坐好身子,认真地问:“外婆,你明明知道,我不喜欢阴兰芝,为什么要对她那么好?为什么连我的身份家世,都要拿去跟她分享?还有,我跟外婆说过,不用嫁给齐王晋王,我一样能护住我自己,为什么外婆突然不肯信我了?”
她从外头进来,鬓发上染了些秋黄。太后伸手,替她一一抿去,又将一缕乱发别到耳后。笑微微地上下打量一下,慢慢侧过头,贴着她耳朵,低声说:“清舒,你阿舅的病,撑不了多久了。”
“什么?”凌清舒霍然便想站起来,太后手臂放在她肩上,死沉死沉地压住她,耳边的声音也严厉起来:“别动!不得慌张。”
凌清舒回过神来,心头跳得如奔雷一样,轰隆隆来回地炸,脸上却立刻缓和下去。
贾寺适时送上一杯热汤,她端在手里,却控制不住手抖,只好又放回去。低声问道:“外婆怎么知道?”
“你难道还疑心我?”太后轻轻嗔她,“是你阿舅亲口告诉我的。太医令的说法是,过得了今冬,或可保明年。”
凌清舒明白了,伸手搂住太后,把脸埋进她脖子处,不一会儿,声音哽咽:“外婆,我不想阿舅有事。”
“不要孩子气。”太后口里教训她,却伸手轻轻抚着她背心,“你阿舅跟我说这件事,是为了要讨你做儿媳。”
感受到凌清舒的肩膀瞬间僵直,太后摩挲着她梳得整齐的后鬂,安抚了一会儿,方才继续往下说:“你大约也能猜出来,我此前一直担心的,其实不过四个字:汉武故事。二郎也好,三郎也好,眼看都不是长情的人,将来你若成了本朝的陈阿娇,我去地下,如何见你的母亲,我的瑗瑗?”
“这也是一直以来,你阿舅没有替你定下来的原因。他心里,也是真疼你的。我们都怕,你在我们眼睛看不到的地方,受了天大的委屈,却再也找不到人为你做主。”
“这个担心,你阿舅如今替我解决了。”
凌清舒抬起头。
太后看着她微笑:“只要你择定二郎或三郎中一人,你阿舅会下旨赐婚,并赐丹书铁券,保你一生后位无忧。”
凌清舒困难地咽了口唾液,喉头似被异物堵住,有轻微的窒息感。声音也有些干涩:“丹书铁券,历来只颁给有功之臣。”
“所以我才说,你阿舅是真疼你。”皇太后喟然一叹,“你阿舅说,丹书铁券一式两份,一份交予你,一份祭告天地,存于宗庙。二郎三郎,无论是谁上位,都没法动了你的位置。”
“可是,外婆,你知道的,我不愿意。”凌清舒摇摇头,声音渐渐强硬起来,“从坤宁殿到圣和宫,这不是我想走的路。”
“我知道,你不喜欢二郎三郎,你嫌弃他们笨拙无趣,无法从智识上挑战你,从情感上取悦你。”太后顿了顿,忽然苦笑,“清舒,不要太贪心。情爱与权势,从来无法两全。”
“当皇后算什么权势?”凌清舒反问,“对着后宫一群女子颐指气使,这算权势?外婆,我从小跟着你,从没见你因为这种权势,有任何一日开心快乐过。”
“至少,你从没见过别人对我颐指气使,这就是好处。”太后戳戳她额头,问她:“刚才那阵子,你小人儿发怒,阖宫之人战战兢兢,难道是为着怕你?”
凌清舒哑口无言。
“我们再来说情意。曹家那孩子,我也让人去打听过,是个好孩子。”
凌清舒不禁微笑,眉毛一挑,骄傲至极:我看中的人,岂会有错?
“可是,以我看来,他对你,你对他,也不过如此。”太后慢慢说着,不顾凌清舒惊诧睁大的眼睛,“他此次回京,居然已经与他人定亲。你也不见得就怎么难过了。可见,即便没有这位曹郎君,你也一样能过得很好。”
凌清舒张嘴想辩,居然无言以对。
她固然可以告诉太后,她与曹承钰之间的误会,他们的默契与情意。然而她无法否认太后的结论。
是,没有曹承钰,她一样能过得很好。
或许,心里始终会少了一块,会在讲完一句诙谐话,下意识寻找那个会心微笑的人时,怅然失神;会在花前月下,薄醉的午后与黄昏,想念那个温暖而安心的怀抱;会在午夜梦回,默默回忆起他毫无保留的、热烈而虔诚的爱恋;甚至,也许,会在某些特定的时候,感受到身体的空虚。
然而,无论如何,这些都不过是无数个瞬间和刹那。在更悠长而实际的人生里,她确定,自己能过得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