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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第1/3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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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二十五岁,身高一米八,体重一百三,近视六百度,卡里有四万块钱。这些数据构成了我的基本社会面貌,如果以此画幅肖像,那会是幅浓重的素描,线条僵直,脊背轻弯,左右两边脸,一半厌世,一半渴望。

    推车来回折返,水果和快餐随着脱水和降温而减价,一些归乡的民工谈论着美国、外星人、村庄的彩礼,以及各种一夜暴富的传奇。我不断睡过去,每次醒来,坐在身边的人都不一样。如此漫长的路途,我无可避免地陷入回忆。一辆蓝色列车逆向驶过,速度的力量穿过玻璃窗,桌板上的铁盘轻微颤动,思绪弹跳几下,落在七岁那年,我第一次看见火车的洞口里。

    七岁,我开始画画,画蓝天白云,画绿草黄花,以及母亲的头痛,红色是痛,蓝色是很痛,紫色是痛得撞墙。当母亲连续三天都是紫色的,她决定去安阳看病。这将是一件大事,因为我家发生大事的预兆,就是四处借钱。母亲骑着一辆掉漆的银灰色自行车,带着我从忆往镇骑往十公里外的某个村庄,打听父亲的下落,而我们手头的线索,只有一个村庄名和一个人名。自行车的链条松垮,总是掉链,一路上她费了很大的耐心和力气,用废弃的牙刷柄、枯树枝、雪糕棒将链条一次次挂上。一路上,母亲数不清向多少个人打听村庄的方向,到了村庄之后,又一次次向村民提起那个人名,在我们濒临崩溃时,终于找到了地方——父亲某个朋友的家。可家里只有一对老人,他们给自己的儿子打电话,询问父亲的去向,但只得出一个很模糊且不确信的方位。母亲哭着说家里只有几十块钱了。那对老夫妻给我们做了顿炸酱面,临走时,给我装了一袋子从床底下整理的旧玩具。而后,母亲又带着我去了几个亲戚的家中,并暗示我想哭可以哭。最终,仍是母亲的表妹给了她一千块钱,母亲不想借她的钱,因为已经欠她够多了,但也只有她会借钱给母亲。

    为了防止我哭闹,母亲提前把枯燥的旅程包装成一场远行,一场看火车的远行,并向我描绘火车的速度和美感。我们凌晨四点坐上班车,黎明时,经过几条生满锈迹的铁轨,她提醒我看过去,铁轨上什么都没有,而两旁的杂草很茂盛,衬托着缓缓升起的橘红色的通透朝阳。从汽车站到医院,从漫长的排号,到会诊、抓药,每当我要哭闹起来,母亲就及时地跟我讲火车。可到了晚上,我们已吃了一顿干巴巴的大米饭,提了两兜子中药,也买好了归途的汽车票,我还是没有看到火车。在汽车站门口,我把压抑了一天的愤怒释放出来,撕扯着嗓子嚎啕大哭。

    一个三轮车司机说花一块钱买张站台票,就可以看到火车,而火车站离这里不远,三块钱就可以送到。母亲抱着我上了三轮车,坐了不到两分钟,便到了火车站。原来汽车站和火车站是相邻的。母亲极委屈地付了钱,带我走进售票大厅,可排队的人太多,恐误了回去的班车,又只好退出来。通过路人的指点,我们穿过火车站旁的一条小巷,转了几个弯,摸索着来到一家烩面馆的后院。在后院里,隔着铁丝网能看见一片错综复杂的银亮铁轨,轨条重合又分离,一直延伸到地平线以外。面馆的老板娘得知我们只是看火车,而不吃饭,便开始驱赶我们,母亲一边与她说着软话,一边躲闪她的拖拽。就在这时,我听见了火车的声音。经过母亲一天的美化,火车在我的脑海里无比美好了,就应该像迪士尼的花车那样五彩缤纷,可驶入视线的却是一辆灰败的列车,车厢里填满了煤块。回程的路上,母亲疲惫地睡去,两大兜子中药放在座位下面,隐隐散发着土腥味儿,我感觉被一种难以名状的失落持续伤害着。

    列车缓缓停住,终于到达了安阳站,窗外停着一截拉煤的车厢。我出站后直奔旁边的汽车站,买了张末班车的票,但长时间没来这里,找不到上车点。扫地的老头说车已经开走了,给他十块钱,便能找人把我送过去,并掏出手机做打电话状。我付了钱,老头把手机放回裤兜,带我来到车站最里面的位置,我要乘坐的班车正安静地停在那里。

    班车司机是个年轻人,出了市区,为了省过路费而驶入乡道,这没什么,但中途被两个村民拦下来时,他就显露出了新手的弊端。他竟为了五块钱的过路费和村民发生了争执,从拌嘴到辱骂,再到推搡和拉扯,年轻司机都占据着上风,随即,半个村子的人同时出动,用铁锹、锄头、大石块把路封死,无数块碎砖击打着车身,有一块破窗而入,玻璃渣撒了售票员一身。司机在车外面喊救命,女售票员用后背抵住车门低声抽泣,没有人动,也没有人发出声音,只是惶恐地看向窗外,看了很久。那样直接而缓慢的殴打,一直持续到司机交出身上所有的钱才停止。他满身是血地上了车,昏迷了一个多小时,但呼吸粗重,大家知道他没有死,都胆怯而耐心地等着他醒来,重新发动汽车。我坐在最后一排,冷冰冰地看着这一切。这就是我的家乡,我熟悉的环境和行事准则。按照正常速度,班车在凌晨前就能抵达,可实际驶入忆往镇的地界时,已经是黎明时分了。司机把车停在路边,不肯再向前走一米,把乘客们全赶了下去。

    我下车时,售票员还在哭泣,司机脸庞和脖子上的血已经凝固。路灯全灭了,天上有星光,映透着一排排肋骨状的灰云,远处有宾馆和机关单位发出微微光亮,地上的坑洼像暗井。这个时间没有出租车,大多数人站在原地跺脚驱除寒意,打电话让人来接,少数人朝着不同方向步行,我拖着行李箱走入黑黢黢的街道,总觉得身后有同行者,一直走到无水河桥头,后身一望,原来只有我一个人。

    重污染的冷空气是苦的。因为中药的缘故,我从小对苦味儿就很敏感。很长一段时间,母亲下班回家就打开草纸包,把黑褐色的中药泡入冷水,抽了封的蜂窝炉冒出火舌舔舐砂锅,咕噜噜滚开后,药汤如泥浆。待中药稍凉,母亲就深呼一口气,稳稳憋住,仰脖一饮而尽,喝完就忍着呕吐强灌糖水,有时忍不住吐了,就得再熬一锅,苦得眼泪鼻涕涂满脸庞。那时候,家里的味道全是苦的,但母亲的头痛并没有因中药而消失,所以家里的动静全是她用手掌拍打脑袋的声音。

    云彩几次把月亮完全遮住,我几乎什么都看不见,有种强烈的抽离感,仿佛这一切只是场梦,我可以摔倒,然后在另一处醒过来。我做过好多次这样的梦,从一处赶往相隔甚远的另一处,永远走不到目的地,却永远都怀着希望,直到醒来,那希望的余温都还在。

    我走了很久,久到让我又数次相信这是一场梦。梦结束的时候,月牙已隐去,天色像一块水润的玉。我停下来。家在四楼,这栋楼的顶层,幼时的我多次试着趴在天台边沿向下看,那高度令我畏惧,如今站在楼下仰望,觉得低矮得跳下来也不会死。这里的人应该都搬走了,小镇这两年扩张了不少,将周边的乡村规划成新区,盖起有电梯和中央空调的小区住宅。我费了很大力气才把箱子拖上去,箱底滑轮磕碰台阶的声音在楼道内回响,四周的墙壁被重新粉刷过,垃圾道被封死了,干净而沉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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