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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8 章 草木无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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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灵姑节一点儿也不好玩!”

    月上梢头,穆夫人终于带着穆瑞彤回到府中,小丫头累了一天心里有怨气,一进门就甩开娘亲与嬷嬷,蹬着小短腿跑回院子找陆英诉苦。

    “这节日本就不是玩的。”陆英正在看书,被她一扰顿时没了兴致,合起书本无奈道:“怎么,又出丑了?”

    穆瑞彤瘪嘴不吭声,算是默认。

    “平时偷懒不练,丢人才知道后悔了?”

    陆英笑她:“都说女儿家心灵手巧,你怎么半点灵气也无,怕是连我都比你学得快。”

    “吹牛!”穆瑞彤不服气:“你这种笨手拙脚的人,肯定连针都捏不好!”

    “不信?不信就比一比。”陆英指尖在书面上摸了摸,挑眉道:“明日让嬷嬷多备一份针线,咱们试试谁才是笨手拙脚的那个。”

    懒散如陆英,自然不会真的对女红有什么兴趣,诓穆瑞彤同自己比试,也不过是为了能找机会从嬷嬷们的针线筐里顺走几根绣花针。

    为了证明自己于绣花一事上好歹能赢过陆英,穆瑞彤第二天刚起来,便吵着让嬷嬷准备针线,要和陆英好好比试一番。

    陆英十分敷衍的缝了一会儿,趁嬷嬷去洗水果的空档偷偷在衣摆别了三根长短粗细不同的针,然后把绣绷往筐里一丢,借着出恭的借口偷偷溜掉了。

    绣针到手,为了不被细心的丫鬟们发现,他悄悄将针藏在花园假山一处小洞里,上面还细心盖了片树叶,伪装得十分完美。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只需再等到月底穆夫人带穆瑞彤外出聚会,他便可以拿着钥匙打开书架机关,窥探到穆远瞻深藏的秘密。

    “秋月,你怎么在这儿偷懒!”

    靠近假山的围墙对面突然传来大丫鬟夏竹的斥责声:“都这时辰了,还不快去打扫老爷东苑,待会儿老爷就下朝了!”

    “我才没偷懒呢!”秋月不服气,大声解释:“是大少爷交待的,今日不必打扫老爷的书房。”

    “是么?”夏竹声音中满是诧异:“老爷爱干净,书房分明每日都要打扫的。”

    不怪她诧异,围墙这边的陆英此刻比她更加诧异,联想到最近穆远瞻的言行和藏有秘密的书柜,他直觉有大事发生,再顾不得穆远瞻之前禁止他进书房的规矩,拔腿便往书房跑。

    昨夜天降鹅毛,遍地银装素裹,积雪深深不便行走,下人们一大早便起床铲雪,刚把路清出来,就看到小少爷风一般跑过,直奔老爷办公的东苑而去。

    两个小厮正拎着铁锹清理东苑的积雪,见陆英风风火火冲进来,连忙抬手惊呼:“少爷慢点!雪还没清干净,路滑得很!”

    陆英没有理会他们的警告,一路冲至书房门口,抬手一推,发现书房内门栓紧合,竟是被人自内锁住了。

    “来人!”

    陆英用力捶门,大声唤那两个不明状况的小厮:“快来把门砸开!”

    “不成不成!”

    小厮门连连摇头:“老爷的书房谁敢乱闯!”

    “蠢货!门是自里面扣上的,我爹还在里面!”

    陆英气到破音:“今日是上朝日,我爹这个时辰还关在书房中,定是出事了!”

    两个小厮这才觉出不对,想到一家之主可能出事,再顾不得害怕,拎着铁锹冲上来,你一脚我一铲,三两下便将门砸开。

    “老……老爷……”

    书房门敞开,小厮们手中的铁锹“哐当”一声落在地上,他们难以置信的看着悬挂在半空中的人影,双腿发软险些跪下。

    “去叫人。”

    陆英攥紧双拳,咬牙命令小厮:“马上!”

    小厮们被他吼回神,连滚带爬的冲出东苑,边跑边喊:“夫人!夫人!老爷没了!”

    东苑只剩下陆英一人,他背手将门合上插紧门栓,来到穆远瞻已经凉透的身体旁,痛心道:“何至于此。”

    书房被炭火熏得闷热,陆英却感到有寒意自四肢百骸涌入脏腑,连带着他呼出的气都是凉的。

    屋内十分整洁,就连拿来垫脚的圆凳子都滚到角落,丝毫不影响书房的美感。陆英走向书案,衣角带起火盆内一簇纸灰,随着他的脚步落了一地。

    火漆封口的信孤零零躺在已经清理一空的书案上,明明仅如发丝厚,却比千斤还要重。

    “开门!”

    老管家颤抖的呼喊自门外传来,陆英迅速将信收入怀中,回到门口沉声说:“张伯,带着刚才那两个人进来,其他人不可靠近。”

    张伯顿时理解他的意图,回头喝去了一股脑涌入东苑的下人们,只带着刚才那两个小厮进了书房。

    不许外人看到父亲过世的模样,是一个儿子在拼命维护父亲最后的体面。

    木然看着管家和小厮将穆远瞻从白绫上取下,以布蒙好颜面,小心翼翼搬出东苑,陆英觉得自己的心似乎被鱼钩勾住,生出一股近乎尖锐的疼痛,这份陌生的疼痛令他慌神,他拼命告诫自己要冷静,尘世过客无需有情,他并不需要家,也不需要父亲。

    可鱼钩倒刺不放过他,拼命想要挣脱的下场只会是被倒刺钩到鲜血淋漓,直至痛入心扉。

    嬷嬷将他自书房抱出,他眼看着穆夫人哭昏在穆远瞻的尸体旁,眼看着穆瑞彤抱着穆夫人哭得撕心裂肺,眼看着穆祥英在下人们簇拥下进入东苑,苍白的脸上没有一丝血色,眼中却没有丝毫惊讶。

    这是一场早有预谋的死亡。

    穆祥英近乎冷漠的处理着父亲的后事,十七岁的少年一夜之间成为一家之主,他不能垮,不能怕,甚至,不能哭。

    下人们一日内被他尽数遣去,只留下五位死活不愿走的忠心老仆,并下令紧闭府门谢绝所有前来吊唁的客人。

    帮忙处理后事的陈辕归心疼外甥,最后实在看不下去,命令穆祥英回房休息,像他这般连着几日忙前忙后不合眼,神仙来了也要累垮。

    穆祥英却说:醒着更好,睡着了怕见到父亲。

    入夜,空荡灵堂内只有为父守灵的兄妹三人,大大的“奠”旁挂着纸花和纸铜钱,晚风时不时自门外涌入,吹出一连串沙沙声,摇晃的烛影映着雪色缟素和褚漆棺材,隐隐透出一丝阴森和难以名状的凄凉。

    穆瑞彤年纪太小,扛不住困意早早倒在蒲团上睡着了,手里还捏着半个没啃完的冷馍馍。穆祥英和陆英却还醒着,兄弟俩并排跪在棺材前,一个木然看着崭新的灵牌,一个摸着怀中信封,心中各有思绪。

    “麒儿,若是困了便睡一会儿吧。”

    穆祥英微微偏头,哑声道:“爹爹不会生气的。”

    陆英握着信封的手不自觉收紧,过了好一会儿才下定决心,将信封自怀中掏出,递到了穆祥英面前。

    “大哥,这是我在爹爹书案上发现的信。”他的声音很轻,像是怕惊醒棺木中沉睡的父亲。

    穆祥英双眼睁大一瞬,伸出颤抖的右手将信接过,沉默片刻才问:“你看了?”

    陆英点头。

    “呼……”

    穆祥英长长呼出一口气,小心翼翼的将皱掉的信抚平,轻声道:“还想着能瞒多久瞒多久,没想到我们家的小家伙不知不觉已经长大了。麒儿,你恨大哥么?”

    陆英摇头。

    “你说过,为人子者宜慎事,不贻亲忧。”他认真答:“爹爹为了妻儿从容赴死,大哥为了孝悌遵从爹爹的安排,麒儿知道,大哥心里其实比谁都苦。”

    灵堂陷入长久的沉寂,显得纸花碰撞的沙沙声格外刺耳,陆英悄悄抬头去看穆祥英,只见这个自始至终都强忍着未在外人面前落下一滴泪的少年,此刻终于因弟弟的一句话溃不成军,捧着信泪如雨下。

    哭吧,陆英想,哭过之后站起来,扛着父亲的性命和家族的未来,艰难的走下去,哪怕前路满是尖刺与荆棘,也要抬着血肉模糊的双腿,不知疲倦的走下去。

    就像穆远瞻在信中写的:

    吾儿岭云,年虽尚幼,心智已坚,纵无父兄护持,亦可肩挑重担。

    为官二十载,吾问心无愧,然宦海幽深,独舟难渡,满园蠹虫,难结善果,一念之差,即招灾祸。

    今灾祸临门,前狼后虎,吾进退两难,只得出此下策。

    然冤冤相报何时了,吾儿谨记,万般恩怨止于父,一命一报,皆以还清。父死后,汝不可寻仇,不可怀恨,不可告知兄妹,不可让母忧心。

    吾儿,吾儿,纵使无父傍身心中凄苦,也应独饮苦水不畏艰辛。

    加官进爵皆为虚名,平安喜乐乃真福气,父死后,变卖府宅,归隐乡间,为子孝敬母亲,为兄关照弟妹,父深埋九泉之下,方可心安。

    信不长,没有悲愤哀泣,没有苦大仇深,只有一个父亲对儿子的沉重叮嘱。陆英读过信后失神了很久,他是药草仙,已经没心没肺活了数百年,不懂血缘亲情,不懂父母之爱,他从未真正将穆远瞻看作父亲,亦没有想过成为“穆瑞麒”。

    他自出生那刻起便在谋划死亡,这一刻却突然开始迷茫,一如心上那个解不下的鱼钩,划烂的好像不单是血肉。

    草木本无心,他并未意识到,穆远瞻的死便是钩子,钩烂了层层包裹的茎叶,露出了里面一颗悄悄发芽的人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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