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的雪总是沉重。
晃眼惨淡的色泽将天地覆盖,遥远荒寒的西南躲不过,深居内陆的长安城更是如此。
街巷流窜的百姓也少了,仅剩几个被冻得哆哆嗦嗦的菜贩鱼贩揣着双手与行人兜售物件儿;富家的公子小姐也惫懒,紧紧抱着暖炉蜷缩在暖轿,把木窗掩得严严实实。
倒也不乏喝得熏醉的粗犷大汉,口中胡乱嚷嚷着要替□□道,自诩为斗战胜佛投胎落世,救济天下苍生。双眼却是滴溜溜地盯着厚重雪地里的一串莲足印痕,从街巷的一头往前延伸递进。
汉子抱胸暗自琢磨番,到底还是摒弃口中的胡言乱语,凝神快步追上。
不过多时,视线里遥遥舞曳出个影影绰绰的小娘子,轻纱裹了的腰肢万般旖旎。不知是惊鸿身姿,还是白腻玉手擎着的鲜红油纸伞夺目,刹那间将铺天盖地的寒酥赛下去。
盈盈背光娇影下藏了只翩跹绣花鞋,一步步碾落的细雪窸窣,在长街俄延。
蓦地,大汉浑身一抖,酒醒三分。
原瞧见是头顶石桩上御赐的几个大字——
承天门街。
承天门街可不是随便一人可肖想的去处。便是从里面随意抽出个人,都是个一等一的人物儿,若着惹怒了对方,掉脑袋就是一句话的事儿。
汉子好色,也惜命。烟花柳巷遍地都是美女,要什么样的没有,何必为此咔擦一下丢了性命。
他悻悻摸摸透凉的脖子,一望三回头地走了。
不远处的绿俏正留意后边的情况,见此情状,心中悬着的一口气松了一松,与侯佳音宽慰道,“小娘子放心,那个醉汉离了。”
侯佳音眼尾泛红,不知是吓了还是冷的,在冰天雪地里徐徐靡丽盛放,与墙角红梅争奇斗艳,“那便继续走罢。”
承天门街最近开了一家新的教坊,张灯结彩、热闹非凡。每番乌夜啼空,无数乡绅士族蹬梯百尺,彻夜喧闹以供取乐。
生意好自有它的奇特之处。东处是说书先生、杂耍玩意的地儿;南处则是吃食酒酿;西楼……偏最是热闹的要数占北的教坊,纵享天乐丝竹,方为一大享受。
这两日气候寒冷,阻隔了客人的来路,故而清冷。
侯佳音头戴白纱帷帽,一路畅通无阻地登上教坊的雅间。
房内乌木扬香,飘飘渺渺吹拂而来。一落精致竹木屏风前坐落着英俊男子,听到响动,迅速抬眸与她微笑。
绿俏已端送账簿呈递于他面前。
翁凌行也不多言,将账本里头的数字详详折算一遍,方抬头扫过侯佳音眼底乌青道,“夫人,您还是算错了。”
侯佳音心中难掩失望。毕竟这两日挑灯夜读,却得了个不顺心的结果。
翁凌行已掌笔在账本上标注了错处,方正色道,“翁某预备后日动身离去,再拜夫人救命恩情。”
他低覆眉目,不愿去见侯佳音的神色,那必然是带着客客气气的礼貌笑容,生疏又冷淡的。
果真,寂静的房中荡漾她温和又无大.波澜的嗓儿,“这两日还要多谢翁先生的指点,方能在瓦肆里一举成功开了教坊。民妇自当不甚感激。”
“夫人言重了。”翁凌行将梨木盒放置桌案,“我为失海商民,有幸得夫人出手相救,终在汇票馆里自鉴身份,取出十万银票。孰人救助便以重金回报,先前便说好了的,今终可兑现诺言。”
眼下正是要用到钱的时候,侯佳音没有拒绝他的好意,“翁先生为天下首亨,今后寻访您想必容易。这些钱财,就当是民妇借用。”
侯佳音来时仓促,去也匆匆。她转头见金乌西靠,心中不禁躁上三分,“民妇尚且有急务,便先离了。祝先生后日启程一帆风顺。”
翁凌行两颊微鼓,正欲露出一笑,侯佳音却是碎着步调离开了。
……
噔噔踩着木楼的步调仓促,绿俏稳着扶手在后边死命地追,“小娘子慢些,可别像前几日那样又摔着了!”
侯佳音置之不理,拿起摆放在墙角印着水痕的红伞,支棱着往承天门跑去,“我且先过去了,你追上来便是!”
车马往来奔突,可算是在远道里盼到熟悉的灰鬃快马,托着信使而来。
侯佳音的心脏怦然跃动,牵制住着脑上青筋抽疼。她制止住晃动眩晕的视线,定神仰头去问道,“可曾……”
“不曾。”信使瞧着侯佳音模样苍白,不禁觉得她可怜。可日复一日地重复这个答案,他早已木然,“不曾有西南裴氏回信。”
“……哦,那就多谢了。”
侯佳音垂首踢踏着脚下的积雪。深厚有三寸的雪地被她不安的绣鞋埋刨出个深坑,翻覆出底下的黄土。
后边赶上的绿俏见此情状,赶忙掏出袖中软帕擦拭鞋背上的污渍,嘴里哄着,“许是大人忙顾不上才有所忽略。你瞧瞧,老太太不也是没收到罢。”
绿俏拿捏了侯佳音的脾气,三言两语地将她哄好了,“奴婢前些日子从明珠姐姐嘴里听到了话,说是老太太想你想得紧呢,不妨趁早去看看?”
侯佳音望着信使策马离开的身影,微一垂头应下,心中到底还是牵绊,郁郁道,“这就去看看罢。”
二人便又步行至镐国公府。
主仆二人身影冷清,在欢声笑语的府邸中显得格格不入。
里间的柳月不知怎哄得裴老夫人开怀,笑声接连不断地透出门缝,压抑地坠在上空。
明珠已得了老夫人的吩咐,揣着只铜制纹莲暖炉塞到侯佳音的手里,“老太太今日有喜事,小娘子不必太拘谨。”
侯佳音没吭声。
她知道自己受老夫人喜爱,可到底是比不上柳月。自己私下虽学了不少柳月圆滑蜜语,可碍于面皮子薄,始终用不出来。
“小娘子?”
侯佳音回过神,拈着裙边往门槛里跨。
尚未与祖母问好,柳月腰身一扭,上前挤开绿俏。她亲亲热热挽住侯佳音的手,笑道,“方才老太太收到三郎君的书信本就欣喜,如今弟妹一来,可不就是喜上加喜了吗!”
“你说……什么?”
柳月见侯佳音苍白的脸色,不由得收敛笑容,“难不成是嫂嫂说错什么话了罢,我说三郎君的信封前脚方至,弟妹又来了……”
侯佳音努力凹出笑容,“确实是喜事。”
“老太太平日里念你念得紧,千盼万盼可算是盼你来了。”柳月牵着侯佳音的手一道走至裴老夫人面前,佯怒道,“您心尖尖上的人儿来了,我自当识相些走了!免得打扰你们团聚!”
见柳月真要离去,裴老夫人忙止住她,“你且留下,你弟妹又不会说些什么!”
柳月噗嗤一笑,方转身与老夫人说话,“可要儿媳继续为您读信?”
裴老夫人瞪了眼嬉皮笑脸的柳月,将手中粗糙宣纸递给侯佳音,“莺莺,这是由你夫君寄来的信件儿,你来念罢。”
侯佳音展开信纸问道,“念到哪儿了?”
“从头念罢。”
裴韫所寄书封长达千余字。信初,是问候老夫人身体安康,嘱咐增添棉被的一类语;信中,略略告知公务繁忙,归期不定;信末,又是询问关怀家中人员。例如裴封公务是否劳碌,六郎功课是否认真……就连亲手栽植的梧桐木之长势,裴韫也问了。
侯佳音捏着信纸,心中暗暗发急。她不甘咬牙,再从上到下粗略扫视一眼。
怎么就,
怎么就没有给她的话呢……
裴老夫人只觉孙儿来信字字句句熨帖体贴,心中盈沛着感动,也不曾觉察到侯佳音的失态,“莺莺,再念一遍罢。祖母老眼昏花得瞧不清字迹,只好央你了。”
侯佳音依言再念了一遍。
人老了,身子也容易疲惫。更何况裴老夫人适才精神振奋,损耗了不少精气神,拉着侯佳音说话不久便哈切连天。
“祖母躺下歇会罢。”侯佳音拖过狐裘披盖在她身上,“夜路不好走,莺莺便先回去,改日再来探望。”
“也好。待怀瑾回来了,你们两人可要好好在镐国公府里多住些时日。来年春,最好诞下个一男半女……”裴老夫说着说着便闭阖双目,梦会了周公。
柳月与侯佳音见此,踱着步儿往外走去。
外边是天寒地冻的,却吹得人清明。饶侯佳音再清醒,始终却是想不明白,明明临走前还耳鬓厮磨地与她软语,怎现在……
侯佳音由绿俏搀着走在前面,不想后便传来柳月不止难休的迭迭,“弟妹、弟妹!”
赶上前的柳月细细打量了侯佳音一眼。甩着帕子可惜“哎哟”一声,心疼道,“弟妹,你这又是何苦呢……”
“何苦?”
“你的那点心思祖母可能不曾觉察,可同为女人,嫂嫂可瞧着清楚——三郎君寄来的家书里面只字不提弟妹,惹弟妹伤心了不是?!”
“男人本性就是绝情薄凉,能作何办法啊。若等郎君回来,定是为此作百般托辞。”柳月怅然,“只是可恨弟妹的相思一片,倒底作了无用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