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咬唇看着窗外的他。
裴韫这大半月来削瘦不少,清朗的眉目间夹杂着淡淡疲惫与寡淡。然而即便是这样的怠倦,由始至终,他的眼底盈斥着温柔的笑意。
终于见到莺莺了啊。
他好想莺莺啊。
密密匝匝的雪色婆娑形影着摇曳在风中,层层密密地随风抖落。偶尔有一两瓣的纯白落在他的肩头、墨发,或是爱怜地轻轻蹭过他的姿容。
侯佳音忽然就不喜爱梨花了。这样冷淡苍白的色泽,只会将人的面容衬托的愈发难看。他看起来这样虚弱,她怎么好意思跟他对着干?
他渐渐走近了。
侯佳音轻轻地嗅了一口。也不知是满树的梨花芬芳,还是他身上特有的沉木的安宁气味,好闻得很。
他身量高大,在侯佳音的的面前蒙上了一层淡淡的阴影。
她知道他在盯着自己瞧,目光也不知道该往哪里望。侯佳音垂眸看着误入他袖中的纯白的瓣儿,努了努唇,有那么点不情不愿地说道,“你回来了啊。”
好乖。
今日瞧着怎这样乖啊。
裴韫弯起唇角,忽觉得自己没日没夜纵马回来也值了。从临安到长安,他统共累死了两匹良驹,门外的那匹,也被折磨得差不多了。
“嗯,回了。”
他当然不会自讨没趣问她有没有想自己。
“发热好些没有了?”他沉甸甸的视线胶着在她的面上,黢黑的眸子宛如玄色暖玉,又像是一只凌厉的小勾子,直直往人心里挠。
侯佳音浑身不适,面上也生出几分燥热。
喂喂喂,她明明是来找他吵架的!
她明明是来质问他干嘛要娶自己的!
她来来回回坐了一月的轿辇,这一切可都是拜他所赐!
侯佳音想骂他,可又觉着气氛不适宜。纯白圣洁的梨花,莫名得带着人的心绪沉淀下来。她想着,如若换个场合,例如下雨的时候、打雷的时候、人声喧嚣的时候,她是愿意与他吵架的。
梨花开得这样好,吵架会坏了这里的景儿。
于是,她只是抿了抿唇,温驯乖巧地垂下眼帘子,声儿极低地应了一声。她的眼睫上也不知从哪里沾上了小水珠,在曦光下折射出瑰丽斑斓的霓虹。
裴韫往前踏了一步,微微倾着上半身探入小轩窗,霎时间鼻息内涌入了甜丝丝的味。
他嗓子暗哑低沉,又带上了点蛊惑和引诱,问道,“吃什么东西了,这样甜?”
他与自己靠得极近。
“金银花露,你要不要喝一盏?”
裴韫还未来得及说个“好”字,面前的小娘子不知做了什么思想斗争,又气鼓鼓地瞪着他,“不给!”
不给也没关系。
裴韫从袖中取出一物件儿,“临安与金陵挨得近,这东西你应当是不缺的。只是我见这玩意儿雕琢实在精巧,便想买来送了你。况你也属兔,戴着也可佑护平安。”
他掌心里平摊着一小兔子形状的玉髓,小兔子的眼睛以红宝石镶嵌,乍一看瞧着也是凶巴巴,与侯佳音一个德行。
他送她玉髓,其实也有私心。
玉髓喻君子,谦谦君子素来以玉作为定情之物,既节制有礼又不失疏远。
她睨了一眼裴韫的掌中之物,悻悻瞥开视线,“我一点也不喜欢。”
侯家小娘子说不喜欢,那定然是喜欢的了,裴韫深谙其意,挥手让绿俏过来,“给莺莺带上。”
绿俏犹疑着看着侯佳音的脸色,“小娘子……”
这样剑拔弩张的气氛打嘴仗再合适不过了。侯佳音好像终于找到了个机会与他作对似的,“谁给你的脸面使唤我的婢子?”
“我能使唤她,那一定是莺莺给我的脸面。”裴韫微微舒展酸痛的肩背,好像被她责骂也是件很愉快的事,“就当我路上没有照顾好你的赔礼,行不行?”
侯佳音不说话了,也无话可说了。反正本就是他对不住自己,收个礼也不为过,她巴巴地往他掌心瞅了一眼,又有点不好意思往他那里伸手。
绿俏顶会识颜色,忙上前接过为侯佳音带上。银质的项链划过她白皙纤长的脖颈,上头悠悠悬荡着的白兔玉髓便借势倚靠在分明的锁骨上。随着银扣摁下,那只小兔子一下子蹦跳至里衣,隐秘不见。
裴韫眸色晦暗,涌动的无边的情愫,“都说美人养玉,恐着世间都寻不出比这更好的白玉了。”
世间也找不出莺莺这样美的人了。
后半句话被裴韫咽进了肚儿。
他这一生还从未说过这样露骨直白的话,更何况,这话她当是不爱听的,那他便不讲。
“我且问你。”侯佳音抬眸,直直撞进了他的眼,“皇上赐婚一事,你可是知情?”
她的明湛的眼儿永远都是不谙世事的单纯,清澈干净得惹人去怜爱,好像下一刻他说了什么,她就会相信一样。
裴韫心里一跳,缓缓别开双目,“我……我不知,祖母方才也才告诉我。”
仁义礼智信,温良恭俭让,忠孝廉耻勇,这是教书先生自小时便教他的,自古书里便记载的,做到这几点,方为坦荡君子。可在她面前,他却始终算不上什么君子的。这还是他头一次这样逃避、这样软弱。
侯佳音上上下下狐疑地审视他一眼,也不知瞧出个什么东西,也就信了他,“那皇上干嘛好端端给我们赐婚呀——”
这个“呀”字的声调,又轻细又柔软,百转千回、迤逦悠扬,好像在唱昆曲儿。于是裴韫便知道面前的小娇娘轻信了自己。
她可真好骗啊。
“莺莺,我年岁不小了,寻常的男子膝下都有一对儿女了。”裴韫注视着她细腻无暇的肌肤,看着晨曦将她的面上细小的绒毛镀上一层粉金,“你未婚,我尚未娶,为何不能赐婚?”
可侯佳音不想就这样稀里糊涂地嫁了。
她的心底是一片兵荒马乱,连带着剔透的眼儿都透出些无措与迷惘。说实话,刚得知自己许配给裴韫时,竟不是抗拒也不是气愤,而是慌张。
对于裴韫,她好像并没有那样讨厌,甚至有一点点依赖;对于裴二郎,她好像对他没有太多的情谊,同时却也割舍不下。
“你可不可以……”
“不可以。”见她气呼呼地瞪着眼,裴韫淡笑,眉目流眄着细碎的光闪,低声询问道,“莺莺要说什么?”
侯佳音有些踌躇与为难。
裴韫面对旁人时素来冷淡,与旁人讲话时总是板着张冷脸。如果他对自己与对旁人是一样的就好了。那自己或许会毫不犹豫地说出口,而现在心里却多了歉疚和负罪感。
她硬着头皮,好声好气央着他,“你这样受皇上喜欢,无论他说什么都会同意的。你可不可以同他说说……把我们的婚约取消?”
男人面上的笑意冷淡下来,连带着体内流动的鲜血都凝结成冰棱。
取消吗?
是因为裴斐吧。
裴韫凝望着她白颈上闪闪发光的银链子,轻轻垂下眼睫。
于临安,奸佞作恶之公务繁复难缠,常使他在深夜辗转难眠、抑郁难平,那个时候他便时时想起莺莺,心中便会激荡起不可言状的激动与底气。
如若事务办的出彩的话,皇帝应当会有所嘉奖——最好是些名贵珍宝,再不济也要几箱金银。他有喜爱牵挂的女子了,当是寻世上最好的物件娇养着她。
她这样爱漂亮,他就奉上世界上最好的胭脂粉妆;她素来喜爱玩闹,他就搜罗来各地最稀罕的奇异宝贝供她玩赏;她若是爱美食,他不妨去求一求皇帝御贡的西南荔枝。
值吗?
如果那个人是莺莺的话,即便是死那也是值当的——前提是他娶了她。
于是,裴韫开了口,嘴角又微微凝起极淡极缥缈虚无的笑意,“不可以的,莺莺。”
侯佳音往后退了一步,神色怪诞地瞧着他眼里要溢出的痴缠的情。他莫名的情是一张细密的网,更类如坚不可摧的牢笼,似乎要将自己禁锢捉捕。
可这太可怕了,只想让她逃走。
“你我并非两情相悦,有何不可?”
裴韫黑黢黢的眼牢牢地钉在她的面上,冰凉的手指捻上她的一撮碎发,忽得发出一声呵笑,“可我心悦你呀,莺莺。”
“所以只因为你喜爱我,只因为你是当朝右相,皇帝就要不顾我的心情强行指婚?”她的嗓儿尖利急促,“凭什么啊?”
裴韫应了声“是”,“我为一品右相,未高权重。而你父亲只为八品县丞,孰轻孰重,明眼人当清楚该稳固笼络谁。”
“我不准你这样说我爹爹!”
“你既然不喜欢,我也便不说。”裴韫凝视着她因气愤而涨红的脸,心中生出几许怨怼来。他嘴角轻掀,扯出一丝坏笑,“反正六日后你便是我裴氏妻了,现下姑且忍忍你的脾性罢。”
他掸了掸衣袖,衣裳残留着的两三点雪色被他无情地抖落,戚戚哀哀地与尘土融为一色。
“裴韫,你何必逼迫我至此!”侯佳音目眦欲裂,“明日春日宴,我会随爹爹一道同去,届时我会请圣上收回成命。”
天真了,朝堂上的事哪里会这样简单。
“随你。”裴韫不欲语她多言。
就在方才,裴封面上顶着三条血淋淋的抓痕来同自己问好。裴韫心有余悸地望了一望她涂着丹蔻的手指,六日后他可不想这样难看跌份儿。
裴韫毫不犹豫地转身离去。
反正金陵侯氏女于他而言,如囊取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