侯佳音呆怔,愣在原地没动弹。
第一个反应是皇上赐婚,他应当高兴坏了吧?而下一刻她反应过来——皇帝又不认得自己,想必又是他作的妖!
她既是畏惧眼前的这位位高权重的客人,心中抗拒着这门突如其来的婚事,只是倔强地拧着脖颈,不肯接。
“高公公,小女远在金陵,皇上怎突然想起给莺莺赐婚?”
“皇上的心思,咱家也摸不透呀。”高洪海装模作样地一哼,“难不成,你们要违抗了圣上的旨意?”
侯策连忙颔首,“微职不敢。”
高洪海的目光落到侯佳音的面上,“小娘子也是个识理儿识趣儿的人,应当知道抗旨的下场罢?听咱家一句劝,小娘子不为自己想想,也为自己的爹娘想想。即便是不愿意,也不应触怒龙颜,惹了皇上不快,您说对不对?”
绵绵霡霂柔情滋润着靃靡草树,间或有一丝两点的微凉雨点随风吹拂到她的面,抚慰涤荡着她的心。
她不该这般自私的。
抗旨不尊的下场她清楚,撤职、问斩、抄家,更甚者株连九族。
爹爹的仕途本就走得不如意,若是被她牵连……
思及此,她眸子有了几分坚定,双手接过高洪海手中的金帛,轻声道,“臣女接旨。”
高洪海意味不明地笑了一声,“小娘子倒是个的孝顺女儿。”
夫妇二人又怎会看不出她的不愿?
莺莺啊莺莺,搅动了金陵,又祸乱了长安。
可这又如何怨得了她呢?
又凭什么怪罪于她呢。
“三月了啊。”高洪海望了望檐下避着雨、啁啾啼叫的莺儿,叹道,“三月可是个好时节啊。”
三月又称“莺时”,晚春时节里,气候最是怡人。百鸟啼鸣,万物欣欣向荣,很适合游赏踏青。
“皇上还要老奴与侯老爷说声儿,十五日后他将于明月阁举办春日宴,特地邀请侯老爷前去参加。”
侯策的唇畔凝结着苦涩。
一个八品官员,哪里有什么资格与皇帝同宴而坐?如果不是莺莺,皇帝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罢。即便自己为案牍公务劳累了半辈子,却始终不想利用自己的女儿平步青云。
这场宴会,去不得。
高洪海点了点脚尖,用手抚平侯策肩上的褶皱,“侯老爷应当想宽些。百官赴宴好比伯乐相马,您应当好好珍惜这个机会。况且令千金不日后完婚,侯老爷难道不想见见未来女婿?”
高洪海的一番话动摇了侯策的决心。
犹豫间,闻得女儿甜糯清脆的嗓儿,“爹爹,我们去吧。”
千里马常有而伯乐难寻。
更何况,她也有话要问一问裴韫。
“哎,小娘子这话就对了!”高洪海眉开眼笑,“外头车马已经为你们备好了,收拾收拾,我们便可出发了。”
“公公可否再宽限个几日?”姜予担忧着望着侯佳音苍白的面色,“小女辗转快一月才回府,能否让她再休息一日?”
“恐难矣。”高洪海纠结皱眉,“十五日后开宴本就紧限。”
“劳烦公公等等。”侯佳音与他作了一揖,“我与母亲这就收拾行囊。”
“小娘子不必客气。”
……
从金陵到长安,早赶夜赶也花费了十二日。一路上走来,竟都是细雨绵绵,叫人愈发沉闷郁燥起来。
“莺莺,还好吧?”姜予为侯佳音擦去额上的薄汗,“再忍忍,约莫半小时就到了。”
前几日寒气涌现,让侯小娘子受了凉,发热了。
软轿里的娇女已坐了大半月的路。可这一次,即便再腰酸背痛,侯佳音未抱怨一声。
她将滚烫的面颊深埋在自己母亲的颈窝,一边哼哼唧唧,一边又迷迷糊糊地想着——她路上所受的苦所遭的罪,都要一样样悉数与裴韫算清。
过了好一会儿,姜予摸了摸女儿的面颊,柔声道,“莺莺醒醒,到镐国公府啦。”
裴老夫人已从高洪海口里得知莺莺路上生了病,一边喊着“心肝宝贝”,一边搀着桃木杖来掀轿帘。
姜予见到了印象中那张慈祥和蔼的面,心中不禁戚戚然,喊道,“施姨。”
好久不曾听到旁人这样叫自己了。
裴老夫人垂泪,“哎,莺莺还好吧,快把她扶进屋里歇着去。”
这样大的动静终于把侯佳音闹醒了。
她只觉得天旋地转的,眼前有无数个人影在晃悠。她的怨怒啊,如夏季的洪水泛滥成灾,脚一着地便气势汹汹地问道,“裴韫人呢?!”
可惜啊,这样的娇娇软嗓,即便是生气挑事儿,听起来也像是撒娇。
镐国公府气派,今日又聚集了这样多穿着华丽的贵人,行人路过难免多看一眼。况皇帝赐婚金陵侯氏与右相裴韫的事已在街头巷尾传开了,今日见侯佳音回府邸,更是留意几分。
于是乎,侯小娘子跺脚寻夫君的一幕被不少旁人瞧了去——
哎哟哟,还未成婚呢迫不及待寻未来夫君了。
真不知道羞!
“怀瑾还在路上呢,再过两三日便归了。”
那就再等几天跟他算账吧。
反正,她就要跟他没完!
一行人半是哄半是劝地安抚着侯佳音往府内走。镐国公府华丽,路上走来举目皆是名贵的花卉草木,浓郁的梨树间擎出一个精致小亭,里头伫立着两道人影。
裴斐?
裴斐是她书肆里遇见的如意郎君呀。
侯佳音稀里糊涂,软绵绵又情意缠缠地对着裴斐高喊了声“郎君”。
裴斐于亭中微微侧身,垂眸望向一行人,唇畔还残留着一抹艳红的口脂余痕。他怀中还抱着一美人,那美人发髻微微凌乱,胸脯微微轻喘,眼里是勾人的魅。
众人面色微变,连带着身边的气氛凝固了几分。
绿俏赶忙上前拦住她那张口无遮拦的嘴,着急道,“小娘子!您认错人了,那位不是裴三郎!”
侯佳音懵圈儿,水汪汪的眼里浮现出疑惑之色。她口里喊着的人确实不是裴三郎呀?
高洪海是个人精,目光在裴斐和侯佳音之间来来回回巡回好几趟,这才笑道,“既是小娘子认错了,那咱们就走罢。”
亭中,裴斐失神地凝视着侯佳音离去的背影。
若非是皇帝赐婚将侯佳音许给了裴韫。不然以那女子的烈性,定是要哭着嚷着嫁给自己的。即使他有四房姬妾,个个貌美,可在侯佳音面前,却是黯淡。
若是自己早些下手……
窝在裴斐怀中的的柳月生了两道吊梢眉,一双伶俐的凤眼里闪烁着精明与好斗,见裴斐仍远眺不止,心中生出几分不满来,“夫君……”
裴斐回神,看了一眼身边涂脂抹粉的俗艳女子,嫌恶地推开了她。
……
侯佳音休息了一夜,精神已经大好。她蜷在美人榻上,手里边捧着一碗暖茶,倚着小轩窗看着外头洁白的梨花在天地间舞动。
也不知想到什么人什么事,侯家小娘子变了脸色,略微赌气地蹙起黛眉。
祖母说裴韫应当午时便到了。
狗男人,她今天就要给他点颜色看看!
这样想着,她心里舒服了不少。眉目流转间,见绿俏一脸鬼鬼祟祟,怀里隐约还揣着个物件儿。
“绿俏!”隔着一片纷纷扬扬的梨花雨,侯佳音瞧不清楚她脸上的神情,“你过来。”
随着距离拉进,绿俏面上的张慌一览无余。
侯佳音面有厉色,呵斥道,“你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小娘子……”
见她支支吾吾,侯佳音伸手就要从她怀里抢。
“小娘子!”绿俏着急地跺跺脚,终于开了口,“方才奴婢在路上走,碰见了二郎君身边伺候着的大洪,硬是给奴婢塞了个物件儿,说是二郎君要送给小娘子的!”
“什么物件儿?”
“是……是对耳环。”
侯佳音摊开手,“让我瞧瞧。”
这倒是对成色极好的耳环,里头镶嵌着的红玉质地纯粹通透,只是外头裹边的赤金未免太过艳俗了些。且样式也老套,不适合年轻女儿家佩戴。
她单单看了一眼,便一言不发地放回了妆匣。
如若赠礼之人是裴韫,她当会毫不留情地骂一句“老土”。可赠礼之人为她心心念念的裴二郎,她一时间也说不出话来。
“小娘子,当如何处置?”
一簪一珥,寓意相伴一生。若是皇帝未有指婚前,她倒是乐意收下。可现在若是收下了,就是大逆不道,逾越规矩。
妆匣“啪”地一声被她合上,“你寻个机会把这东西还回去。告诉他一声,我和裴韫既有婚约,现下收了这礼儿,不合适。”
“哎,奴婢就这去。”
白玉官靴碾落在柔嫩花叶的泠冽声响从屋外传来,这步调侯佳音再熟悉不过。
她如临大敌,竖起了浑身的刺,紧张道,“把这东西先放着,你快去给我倒一杯茶水来……”
绿俏见她眉目间的急切,忙把妆匣放在案几上,端了盏金银花露供她饮用。
侯佳音咕咚咚饮下,连带着唇瓣都带上花露水润润的香甜。
哼哼,她肚子里可是积攒酝酿了将近一个月的质控与责骂。这一回,她总不可能再斗不过他了罢?!
可是见到裴韫时,她说不出来了,什么话都说不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