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施光寒便看着他，用一种认真而后怕的口吻说，就像一个历劫重生后的人应有的反应：
“我也有过。不过很幸运，我度过了那段困难的时期。根据我的心理医生的结论，我很多年前就已经完全没事了。但是我能想象选择了自杀的人当时是什么状态。”他最后补充说。
“所以你认为这是预料中的行为？”
“不能预料，只是能理解。”他的眼神和语气都非常真诚。
“那么昨天与特罗洛普先生的电话里，你并没有感受到他会自杀？”
“是的。”施光寒肯定地说，“虽然现在回想起来，是有一点征兆，比如这个电话来得很突然，他的声音显得很低落，说的也只是一些平常的事，但我说了，毕竟我们很久没联络过，我对他现在的状态并不熟悉。所以如果硬要说有所觉察，就有点马后炮。”
探员点点头：“所以你也认为这些自杀事件只是单纯由心理问题引起？”
施光寒敏感的雷达立刻“噌”地竖了起来：“我、也？”
“青少公安组是这么认为的。”
“既然他们已经有了结论，你们为什么还会来问我？”
“因为这是个多人自杀案。”皮普斯再次强调，“连续，并且人数众多、时间跨度大。他们的意见会作为参考纳入我们的调查，但现在还不能作为正式结论。”
其实施光寒猜得到他们在怀疑什么。他们担心“维塔辛儿童”实际上形成了一个有计划的地下自杀组织。
但他认为应该没有这样的事。因为如果他们中有人想搞事，不太可能漏了他。天知道里面有些人多想把他弄死。
他们到现在为止从无联络是实话。
“你们认为背后别有隐情？”施光寒故意问。
探员自然不会把自己的怀疑轻易泄露出来，所以皮普斯只是抿嘴摇头，无可奉告：“我们还在调查。”
布朗忽然插话：“施朗恩先生，你现在还在定期看心理医生吗？”
“没有。”施光寒看向他，“不过如果有需要，我们公司就有心理咨询室，很方便。”
“那么你在‘困难的时期’时，是否也曾有过自杀的想法？”他的笔停在笔记本上等着。
施光寒的神情中流露出深思与回忆，过了一会儿才诚实摇头：“没有。”
布朗并没有马上记录，而是对他瞅了一会儿。
“很好。那么，我想我们暂时没什么问题了。”皮普斯侧过头，与布朗交换了个眼神，站起来，对施光寒再次伸出手，“感谢你的配合，施朗恩先生。”
“很高兴能为你们提供帮助。”施光寒再次和他们一一握手。
飞机降落的时候，舷窗外的停机坪笼罩在一片雨雾当中。
施光寒拉起兜帽，拎着一个小行李箱走下舷梯。眼前的机场与他二十年前离开时几乎没有区别。仿佛这里的时间是静止的，而他只是在舷梯上转了个身，呼吸间依旧是Y州湿冷的气息。
艾伦的告别式，他没有进教堂。
没多久，棺木从教堂后被抬出来，后面跟出一行人。人不多，也走得并不紧密，库珀在人群中左右眺望了几眼，很快就找到了他。
天空飘着细雨，他就站在墓地边的人行道上，一棵大树底下。依旧没有打伞，双手插在口袋里，衣领竖着，风衣是黑色的，裤子和鞋也是，远望过去就像一道颀长的影子。
库珀对他使了个眼神。
过了一会儿，施光寒才抬腿走过来。
库珀没有等他，而是转身跟上了队伍。
施光寒也渐渐缀上队尾。
整个落葬仪式，他们没有交谈一句。仪式结束后，库珀才向他走来，低声说：“艾伦的妻子和孩子，你想去打声招呼吗？”
施光寒看着队伍前那个神情木然的女士和她牵着的小女孩，小女孩倒是闷闷不乐的样子，可是没有哭。他说：“不用了。”
人群渐渐散去，最后墓地里只剩他和库珀。他站在墓碑前，看着上面艾伦的照片。照片下是墓志铭：
一个丈夫和一位父亲。谢谢你们。
他问：“这是他自己写的？”
库珀也凝视着那两行字：“对，在他的遗书里。”
施光寒便盯着那些字：“他现在应该觉得很轻松。”
“为什么？”
“他的愿望都实现了。”
“你这么想？”
“你不这么想？”
库珀叹息：“他和他太太离婚的过程完全就是一场战争。是对判决结果极度的失望才让他走上了绝路。”
“因为孩子判给了母亲？”
“对。他应该也告诉你了吧？”
“不。”施光寒轻笑了声，“他说，他把女儿让给她妈妈了。”
库珀一愣，忽然就呆在了原地。好半晌，她才不可置信地喃喃自语：“难道他本来想——老天！”
施光寒笑得更大声了：“你想多了，库珀博士。他是个连蚂蚁都不会踩死的胆小鬼。”
库珀摇摇头：“你太久没见过他，他已经不是当初你认识的那样。”
“是吗？变成什么样儿了？说说看。”
“易怒、暴躁、多疑——当然，在有孩子之前他还是个不错的人，温和友善，几乎不与人起冲突。”库珀说，“可自从有了女儿，他变得越来越偏执……”
“占有欲和保护欲过剩，有严重的被害妄想症。”
“是的。”库珀又叹了声气，“是的。你都知道了。”
施光寒没说话。他不知道，但他想得到。
库珀又说：
“他成了个疑神疑鬼的父亲，不允许任何陌生人靠近他女儿，一到点就到幼儿园接女儿回家，还常常提前去。不允许任何成年男性对芬妮——小姑娘的名字叫芬妮——有过多接触，就是老师和邻居也不行。他还会冲进教室去拉开不小心碰到梵妮的小男孩，大声喝骂他。也不许芬妮在没有大人看管的情况下在屋外玩耍，就是跟别的小朋友也不行。他不许梵妮给任何人开门，除了他和他太太。也不许梵妮邀请朋友回家，因为‘那会让人知道她房间的窗户在哪儿’。弄得所有人都被他弄得神经紧张。德尔蒙德是个小地方，你知道，社区关系很重要。他太太杰西为这些事经常和他大吵，但他一步也不让，两人的关系就越来越僵。”
“他太太知道维塔辛的事吗？”
“我想应该不知道。所有孩子的档案都还列在保密级别，除非艾伦自己对她说过。但根据我的观察，她应该依然只知道艾伦是从别的地方来的，至于来到这里前发生过什么，她并不清楚。”
“那他怎么介绍你？”施光寒扭头看她。
“我是州青少年公共安全项目的负责人，艾伦这样失去双亲被送往寄养家庭的孩子，本来就在我的管辖范围内。”
“他太太不觉得你管的时间略长了吗？”施光寒好整以暇地笑。
库珀不在乎又不无炫耀地对他一摆头：“我们后来成了朋友，我还出席了他的婚礼。你知道，我很擅长来这套。对了，‘芬妮’这个名字也是在我的提议下取的。”
施光寒眯起眼睛：“但你却依然没法帮他排除心魔。”
库珀的神情一瞬间回落，她落寞地再次看向艾伦的墓碑：“是的，不光他，还有其他人。我很遗憾。开给他的药他也都没吃。”
施光寒说：
“库珀博士，死亡对他不是坏事。走出抑郁的唯一办法，就是把专注力放在另一件事上。在抑郁症病人的眼里，他所能看到的人生，前路是一片荒芜。不是黑暗，是什么也没有。没有快乐、悲伤、恐惧，甚至连空气也可能不存在。那是一个毫无意义的方向。所以他如果想活下去，就需要换一个方向，换条路走，找一件能让自己专注的事。艾伦找到了。”
这回轮到库珀不说话了。
“他的人生有了一个可以放置他所有专注力的人。但在别人眼里，他的举动只带来了麻烦。当然，对他女儿也一样。过不了多久，她也会烦躁不安，甚至对她的父亲心生恐惧。他的爱会让她感到窒息，只想逃离。艾伦也看到了这个未来。”
库珀低头晃了晃脑袋：“施朗恩……这样的事，我看得太多了。”
“但每一次你都无能为力。”
“是的。”
库珀抬起头，花白的发丝在冷风中飞拂，看向他的眼神里只有无尽的难过。“是的。”她无意识地又重复了一声。
“你尽力了。”施光寒看着她，“你不是神。你尽力了。谢谢你救了我们。”
库珀一下红了眼眶。她把头扭开，朝旁边看着，过了一会儿才转回来，已经控制住了情绪。她望着施光寒的眼睛：“那么你呢，施朗恩？你的前路也只看得到荒芜吗？”
施光寒抿唇微笑：“不，我的前路是一片繁花似锦。”
“是吗？”库珀并不相信，她探究地继续凝视着他，“你的心理医生怎么说？”
“我没有心理医生。”施光寒平静地看着她，又是那个俯瞰世人的眼神，“如果非要有，那我自己就是。”
库珀对他看了又看，但也拿他没办法：“如果你需要，施朗恩，随时跟我联系。我一直都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