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醒醒？天枢醒醒，喝了药再睡。”
天枢被推醒时，看到碧云君已经把桌子拖到了床前。桌上除了药，还有粟米粥、鸡蛋和几碟咸菜。
“喝药吧，凝玉真人给你开的补药。她看着严肃了点儿，其实对你还是挺关心的。”
天枢昏昏沉沉地撑起身体，突然发现自己睡着时居然像小孩子一样枕着师尊的披风，不禁感到有些羞耻，但碧云君似乎毫无知觉。
天枢端起药一饮而尽。那药又烫又冲鼻，弄的他又是一阵咳嗽。
碧云君取下床头挂的披风让他披上，又催促他吃东西，自己则从盘子里拣出一个煮鸡蛋开始剥壳——碧云君似乎很喜欢做这类事情，剥蛋壳、剥蒜皮、剥豆荚、捏冻梨的冰壳——因为手上剥着东西，他垂着眼，在烛光下显得异常宁静。
天枢小口小口地喝粥。他不用勺，端着碗喝。
放下碗吞咽时，他垂眼看碗里的黄色米粒；端起碗喝粥时，他就抬眼，借着粥碗投下阴影的掩饰，从碗沿和自己视野圈出的狭窄缝隙间偷偷欣赏眼前的景观。
他端起碗望过去，刚好碧云君也抬眼瞟向他。
天枢连忙垂下眼专心喝粥，然后放下粥碗吞咽。再喝下一口，粥碗一落一起，他又习惯性地把目光投了过去，发现师尊的视线再次飘了过来。
他放下碗，脑袋里乱糟糟的。披风裹得有些热，他把领子松了松，再次端起碗。
这次他留心去看，碗边的阴影遮住脸的时候，碧云君果然又看了过来。
连着三次，不会是巧合。难道师尊和他一样，也趁着粥碗的遮掩，偷偷打量他？
天枢顿时呛了一嗓子，咳得昏天黑地。
好不容易咳完坐正，师尊似乎也略有所感，四目相对颇为尴尬。
“慢点喝，别着急。”碧云君把剥好的鸡蛋丢到碟子里，又马上去剥下一个，也不管他吃不吃得下。
天枢继续喝着粥。这回碧云君真不看他了，他得以把目光久久地停留在对面的人脸上。
师尊的长相其实不算出众，只是勉强可以称得上是端正。天枢这么久以来觉得碧云君好看，大概是因为他身上带着一种温和仁善的气质，又爱笑，笑容让人想起溪边柔软的春草，令人不自主地想靠近。
然而现在天枢却知道，师尊笑起来本不是这样的。这张平凡又和善的面容是他用易容术捏造出来的面具。师尊原本长什么样？一定跟现在很不同吧？
会更漂亮吗？又或者是一张英气的脸？他想不到。
师尊变成这副样貌时是怎么想的？他也喜欢这张脸吗？不，这么普通的样貌，或许只是他随便变出来的吧。
一想到自己梦里都牵挂着的面庞，很可能是人家随便凑合用的，天枢就哽得难受。
天枢怀着喜爱自己师尊的心思，这么多年却一直没能让对方知道。他一直想当然地以为是自己笨，总是读不懂气氛、不合时宜，现在想想恐怕不尽然。
他是笨蛋，难道师尊也是？如此明显的感情，难道真能一点都察觉不到？
其实从凌峰楼那夜之后，他已经疑惑了许久。他觉得碧云君其实已经知道了他的心意，但那天早上还是借碧池师叔的由头替他胡诌了一个借口，把他吐到嘴边的表白又堵了回去。
借着小三小四淘气才好不容易捅破的窗纸，师尊又给他糊上了，这叫什么事儿？
为什么这样做？师尊讨厌他吗？不，师尊对他很好很好。
知道他的心意，也不讨厌他，但是却什么也不对他说、什么也不让他问。这是怎么回事？
只有可能有一种答案：碧云君真就只想跟他做师徒而已。
窗纸被糊上以后，天枢终于开始反思自己。他以前总觉得这层窗纸捅不破是因为他自己太笨、太迟钝，总是无法把自己的心意说出口。但说出口之后呢？师尊就一定会答应吗？
这是错觉。因为碧云君太过和善，似乎无论什么事都会笑着答应，从不拒绝别人。
但天枢清楚，自己的师尊不是那样的。他也会生气，生气时会冷笑、会打人、会语速极快地说出一长串恶毒的话语——就像师叔说过的一样，越是平时和善的人，发起脾气来越可怕。
碧云君心里有一条线，一踩到就会电闪雷鸣。至于线的那一边，他过不去，碧池师叔更过不去。
现在看来，那条界限圈出来的区域，是留给了另外的人。
尽管周围已经被药味和粟米粥的香味充满，那条披风上浅淡的麝香味还是无孔不入地飘进天枢鼻腔。
他胡思乱想过很多，却从未想过师尊心里自始至终都装着别人。此刻想到了，一颗心如坠冰窟——不，他真的掉进冰窟窿时，也没有这样难过。
那个人的话又在他耳边响起：“那是他敬我爱我、主动来求我，我才——”
“啪”天枢重重地把碗磕到桌子上，发出清脆的声响。
碧云君似乎吓了一跳，睁大眼睛看他。
天枢回过神来，手指用力抠着碗边，勉强笑了一下，垂下眼温声道：“我……我吃好了。”
碧云君却似乎惊魂未定，顿了一下才愣愣地“哦”了一声，又隔了一会儿才说：“你就喝粥吗？鸡蛋也吃几个吧，毕竟受了伤。”
“嗯。”其实他丝毫不想吃，但还是听话地拿起了一个。味同嚼蜡，确实是如同嚼蜡。一向好胃口的天枢头一次理解了这个词的意思。
他偷眼去望师尊，对方好似看透了他心中所想，脸上颇为局促不安。
你怕什么呢？天枢想：我很可怕吗？
我是难过是愤怒，可这一切都不怪你，只能怪我自己过分妄想。
自己的错就自己背，不能迁怒别人，更不能做出不敬的事。我跟他不一样。
何况您对我那样好，像对六个师弟一样的好，我也如他们一样感谢您，想跟您长长久久地做师徒。
所以我会管住我的手不把碗摔破，管住我的身体不在深夜失眠，管住我的嘴角让它尽量维持平和的弧度。我会拼命让自己一切如常。
所以，不要害怕。
我会慢慢把自己熄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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