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烧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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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朝歌城外驿馆,能望见驻军大营。原野被初雪覆盖,寒冬中,辕门和军帐一片严酷。

    从清早到傍晚,昏冥冥天色里,营帐静悄悄,偶尔有一两出入的人,策马驰远。到只剩两三篝火后,大营隐匿于黑暗不可见,陆机开窗探出头,只有幽微月光,和寒梅浅浅淡淡的香气。

    他收回首,不安地踱步,满屋寒飕飕,心生惧怕和绝望——连夜赶到,不便直接进大营见,就传信守兵,但久久没回应,枯等一天,也不见任何人朝驿馆来。

    等得焦灼里,没了天下大业的念头,也没有成败压在心的沉重,只觉被人抛弃,被置之不理,会丧失苟活于世的勇气,迄今为止支撑自己的东西,也会乍然崩塌掉,像细雪一样的散落消失。

    这时才刻骨体会出,原来依赖已如此强烈了。

    不可置信地摇头,驱赶翻涌的杂念。摇得太过,头昏脑涨时,忽恍惚中听到脚步声。驿馆坐落在土坡,脚步声急急撞上石阶,吱呀吱呀挤碎雪。

    一声声,如踩在心坎,心绪不宁,心神摇动。

    陆机自觉支撑不住,就地坐下,坐得端正,听到敲门声,忍不住心慌闷声支吾,就有人破门而入,风潮湿又咸腥,呼啸着,猛烈席卷了他。

    司马颖的确够猛烈的,几乎是扑倒,又翻转着抱起,忍下心头狂跳,把陆机小心翼翼放桌案上——脚踉跄,手也在抖,只能顺势,像个怕摔坏的珍物那么放。

    “你怎么能乱跑,”两手撑上去,虎视眈眈逼压,让人难走脱,“怎么能让我找不到你?”

    说得肺腑里震动。整整两天,司马颖都在焦头烂额找:快马跑到邺城,听人说见过,却翻遍整座城都不见人影;再赶到陆云在的清河,说他哥早告辞走了,不甘心搜一遍也没见人;几乎万念俱灰无可奈何了,老天开眼,路遇江统独自策马,才知是他偷偷送士衡去了大营;可回大营一看,哪里有人,都没人说看见过,直到大张旗鼓审问,那守兵才说了传信的事。

    此时看到,心火烧燎,烧得快焚身:“说。”

    陆机被压得后仰,伸颈颤巍巍维持,欲言又止,不知从何说,眼汪汪地溢满了委屈,他止不住地流泪,无法言说的悲喜煎熬,像无穷的泪也冲刷不尽。

    “不答,以为委屈可怜,我就会饶过你?”

    司马颖威胁,压人跌到桌案了,无力地被展开手,眉梢眼角红,撇过脸的白皙处,细细弱弱起颤,昏光下见水润,汗和泪渗出,是掩也掩不住的怨,和形单影只的脆弱。

    或看在眼里,是对酝酿着的,风暴般抵死掠夺的,怕和求讨。

    桐油灯被风扑灭,窗插严实,门掩拢,细雪纤纤,梅香幽幽,挡在外了,黑魆魆里,只见碳火一方,呼呼地燃烧,是跃动着的,炽热袭人的殷红色。

    身重叠到一起,司马颖看胸膛下,汗涔涔的脸抬起,不屈地向他凑拢,口开合着,眼闭得不能再闭,却在骤然睁开时辩解:“原谅我。”

    “原谅不了,不可原谅。”

    吼声回荡,他被激发,要肆无忌惮,把求而不得的悲和愤都发泄出。窄窄案面,全无缝隙,他托起人,揉按向自己心口,如要揉进骨血似的用力。

    ——形影不离那些天,历经了生死,成这样的难解难分,大概非要骨血相容,才能缓下离思的苦楚吧。

    “饶过我。”被压碎,声断断续续不停,悲切地,誓要达成似地求。

    司马颖诧异了,掰正陆机脸,看人眼中迷蒙,整个人都是狂乱,脸上的水滴冰冷,湿漉漉裹着乱发,剧烈地晃——那样地被动、可怜、含悲忍恨。

    但那可怜、悲恨在叫嚣,要被掠夺每一寸每一分,要极尽所能地抢占,要吞噬似的,被撕破捣碎了融进另一人。

    “不能饶过你,”司马颖咬进耳呢喃,“怎么能让你,分离开呢?”

    ~~~~~~

    陆机乘船行于江,雪覆盖了两岸山峰,寒江瑟瑟,抬头一看,月隐入云翳中,只有鱼跳起又落下的水声。

    就冒着黑暗,盘腿坐到船头,又云开月见,无数水柱林立在眼前,上下起伏,船停到了礁石间激荡不息的水面上。

    月凉如水,流云散淡,片片缕缕地从眼底掠过,云倒映水,船在云里,咸腥潮湿,摇摇晃晃地,往无穷的远处去。

    但风起云涌,船骤然被拉住,风注满了热,风中,千刀万箭,毗连无边,射下的日光那样,密密匝匝刺入了身体,看去迷茫一片,触到无比地灼烫。

    滚滚江流被点燃了,风卷起水花和火焰,狂澜呼啸,无涯无际的燃烧,像要把自身由内至外地焚尽。

    悲惨呼喊,辗转呜咽,叫声融进缠身的光焰里。正正此时,感到一阵死的寒颤,像恶毒的蛇,从热意的正中蹿升起来——

    灼热陡地被扑灭,身体的每一寸,都从死的严寒中惊醒,艰难呼吸,越来越浅,已没有气息进入了,但震动,仍在全身敏感的颤栗中持续,周身如被行船扑打的江面,湿冷地摇荡不止。

    陆机醒来,听到一阵急一阵缓的风声,有雪后的潮腥味,发现自己寸屡不着地,被压覆着,横躺在清晨寒气逼人的微明。

    ~~~~~~

    “昨晚不停地寒战,”司马颖起身裹衣,小心翼翼照顾,“病着,还是在怕什么?”

    陆机彻底醒了,被穿好衣就躲开,正经以对:“怕,怕你不答应我所求,亲自来说。”

    司马颖不管什么了,强硬上前摸抚一番,见人尚好,脸也红润红润,欢喜应声:“求我饶你?做错什么了?”

    陆机像怕被咬似的躲更开:“分兵的江东的事。”

    “还有人要离开,关卡重重,有你印信文书才好,殿下若允准,写下文书,让人送到邺城吧。”

    严肃神情,无动于衷,司马颖明白要一板一眼议事了,拨好碳火,移动靠近榻,嗅出阵咸腥味:“来找我,专意跟我说这事?”

    陆机顺杆往上:“此时分兵不该,但我会做得稳妥,我说服刘渊增兵,也说服他分三千人南下,是他上次动乱里收的人,就嘱咐江应元,以赐罪名义使这些人南下。”

    司马颖靠近,拿毛裘给披上,目不转睛看,目光流露困惑。

    “这么急?”

    “拨兵去江东,是一条退路,如同荆州,万一中原落败,还能有南方的依凭。”陆机更郑重了。

    “想回乡,我还能陪你回,”司马颖掏心掏肺,闭眼搂上人,“不用这么拐弯抹角,要全部大军,也能依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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