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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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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结果等了很久。傍晚时分,程章才气急败坏闯入,劈头就问:“前晚议定之事,都督为何不守信约?”

    羊祜站在一排煌煌灯烛后,将布防标记慢慢挪动,回道:“我并无不守信,皇子不是说,他任我驱使吗?”

    “是望都督用他之才,而不是折辱他为囚俘。”程章气愤地拍向桌案,力度之大,把边缘简册都震掉了。哗啦响声,使他意识到不该失控,但不知为何,就被种焦灼感狂猛地驱使着。

    羊祜这才回头,瞥了眼狼藉的简册,轻缓一笑:“你把他当礼进献,怎么用他,是我的事吧。”

    程章哑口无言,顿了半晌,才切切道:“士衡才具风姿,难道都督无有企慕?”

    “确是如见珠玉,光映照人。”羊祜笑意很是欣然,“采此贤俊于岩穴,当真如得昆山璞璧。”

    “那都督,为何不以岩穴之贤待之?”问得一字一顿。

    “因他本就不是啊。”淡淡答完,羊祜转身继续看地图。

    那拒斥的背影让程章恨得咬牙,但又无可奈何,正要走掉,背后又传来羊祜警告:“皇子别白费力,我府上劫不走人的。”

    程章只觉涌上种被逼穷途的火烧火燎,尽力克制自己,沉沉地往前走,挡在屏风前,哑声问:“士衡在何处?”

    随即抬手,按上蜿蜒水南的一片江山,正面向着羊祜,半跪在地:“我效忠,都督所图,我定不遗余力助之。”

    “你明白,就好。”羊祜默然半晌,手搭上程章一肩。

    眼中凝出了片淬亮的光,对视着他,诚挚言道:“灭吴之举,非是争功、夺权,非是一人勋爵厚赏,而是要□□定国,创王业平天下,使寰宇廓清,治世再造!”

    “我不想,此举,被朝中那些争斗牵扯,陛下亦是,故而密谋不宣,只作都将任命,所以,皇子也不要多问。”

    “你游走南境,熟知军情,若真心想平吴一统,我自当接纳,但要只为争功夺利,你我还是各行其道,河井不犯得好。”

    程章愣神了,自以为是的精明,至此被藐得一塌糊涂,不由得双膝落地,拱手深深一揖:“都督高风,后辈受教。”

    羊祜扶起他,又复那种温温的笑意:“那我带你去见士衡。”

    ~~~~~~

    王濬灌一口酒,接着再倒,看着杯低红漆衬着浊酿,实在想不通怎么摊上这差。浑身骁勇一无是处不说,还得大费神思,左右支绌地对付一堆弯七绕八的话。这时搁下耳杯,托腮想,怎么回又被堵得哑口无言的那句。

    手脚被绑,陆机却像州学论辩时一样慷慨,直面他道:“既言我是细作,理应即刻杀我,但又不杀我,说明想我归顺,我都说了有心效力,又何必把我当囚徒?”

    揉揉额角,想不出来,恰巧见一士兵出来,王濬便问:“怎样?”

    “已经教训过一顿了。”士兵回禀。

    王濬听到,才算解了口气,但回头想想不甚放心,急急撩帘去看,撞见藤鞭染血横地,而鞭梢尽头,陆机颓然坐在墙角,眼睑半垂,血还在皎白长衣上如藤草般蔓延。

    王濬捡起鞭子瞧了瞧,正待要问,忽一声清啸凌空,紧接着后背窜起股凉意。低头一探,就见剑尖贴上脖颈,有人怒声道:“住手。”

    下意识捻刃,反手翻转,半掀开剑,便听到羊祜急喊道:“士治,不可无礼。”

    剑双刃,另一边又缠上,乘王濬犹疑间,划破皮肤一寸,却不再往前,王濬轻巧脱身,尤觉心有余悸的,暗想来人如此杀气,羊祜那声急喊,其实是在救他吧。

    程章弃剑,扑到陆机身前,见他眼半睁半闭,迷迷糊糊的,手在挣脱绳索,像是本能地不想被绑住。沾上手的血迹尚温,他徒然有些惊恐,颤声问:“为何如此用刑?”

    羊祜看向王濬,王濬只觉好生冤枉,但也不能不解释:“军中审问,本就如此,何况他狡辩推脱,更该严惩。”

    羊祜哼哼两声,王濬才知说得不当,讪讪闭嘴退开。羊祜拿过藤鞭,踱去翻陆机衣下的伤口,起身沉吟:“不过软鞭,并未伤他怎样,但伤处这样出血,应该是有什么旧疾。大概骤然失血,人有些昏沉,血止住就好。”

    程章恨恨地回瞪眼,抱起陆机就往外走。羊祜却一动不动,拦在正前。要绕他而过时,王濬又在示意下横剑堵住。

    “你不能带走他。”羊祜威沉道,又似讽刺地笑笑,“既言送礼于我,岂可言而无信。”

    程章真是后悔得七上八下,没想到碰上个这么难对付的。闭眼思量片刻,再睁眼时,话声已是压制后的平静:“都督还待怎样?”

    羊祜轻笑:“你见过了,那自然是,回去说刚才还没说完的话。”

    两人看着程章迈出一步,王濬架起剑势,却见他稳住上身,半蹲下去,一点一点解开绳索,那动作极慢,如对至宝似得专注且慎重。看来半天,王濬不耐地递上剑去,招呼他绞断,程章却仍一缕缕地松着绳节,连目光都没移开分毫。

    终于解完,又将人抱起,踌躇着,对羊祜说:“我不带他走,但要看他安好。”

    ~~~~~~

    内堂屏风前,羊祜侧身而立,指向地图:“我强留士衡,就像你说的,或能制约陆抗用兵,但收兵屯田,只是权宜之计,终究要做的,还是兴兵南下,攻略城地,一举灭吴。”

    “长江防线千里,所以现在就该想,怎么调配兵马,积蓄战力,一旦时机成熟,渡江即能灭之。”羊祜慷慨说完,手停在了地图上的一点。

    程章看清,迟疑着问:“都督,是想借上游之势?”

    羊祜点了点头:“沿江对战,无论我们从何处攻入,吴军都能三面调兵来援,唯有一点是例外,这里,吴蜀交境的西陵。”

    被山形状环绕的红点在羊祜指下露出,程章移目过去,眼前似出现了酒肆、火光、一段铭心琴曲和漫天飞驰的箭簇,一切如怒风般猛灌进他脑中,但他羊祜肃穆神情,让他止息住情绪,只淡淡提醒道:“西陵易守不易攻,蜀亡时罗宪投诚,二万大军都没拿下过。”

    “势必要拿下的。”羊祜没注意到程章瞬时失态,更笃定道,“二万不行,更多兵力呢。灭蜀时进军匆促,现在却可在蜀造船募兵,假以时日,会远不止两万。”

    程章皱了皱眉,找一处席塌坐下,揉上额角,作思量道:“拿下西陵,其实不定要硬攻,我知道,西陵督步阐,与陆抗矛盾甚深,如果加以游说,或许能使他举城来降。”

    “不是如果,而是必须。”羊祜断然出声,走到程章面前,俯视着他,“你能交通步阐,使吴王移都武昌,那更进一步,使他背弃东吴,也不在话下吧。”

    程章一阵惊愕,没料到羊祜得知这些,直到他看清走进的人,顿时明白了几分。进来的,是他在西陵结识,并与之共战过的,前蜀降将罗尚。

    罗尚一身甲胄,面目刚毅,沉默地站到羊祜身后,看不出一点初见时的厉烈了。

    羊祜侧让过身,便介绍道:“他本是荆州刺史参军,胡烈走后,我就把他招到府中,听他讲过一些西陵的事,眼下,让他与你一同去会步阐,如何?”

    就如罗尚面容一样,程章觉出了一丝不可捉摸的诡秘,不想答复,就反问出:“都督怎么相信,我能游说步阐叛吴?”

    羊祜的神情松弛了些,笑道:“你说过不遗余力,当然,还有你不舍之人,蒙你顾念。”说着,袖中抽出诗文蹁跹的锦帛,递还给了程章。

    ~~~~~~

    马蹄踢腾出尘灰,在干燥的早春厚厚扬起,经久不散。羊祜站在州府正门,目送程章一行远去,灰尘太盛,忍不住抬袖捂上口鼻。

    “气性真大,用得着这么策马吗?”王濬在旁,不满地嘀咕。

    “少年意气。”羊祜摇头笑笑,忽顿了下,转头问道,“士治,你方才说什么?”

    “说他气性太大。”王濬重复一遍。

    “是,你结怨于他,不可再留襄阳。他上可通天,定会报复于你。”

    “用得着吗,都督。”王濬更委屈了。

    “用得着用得着。”虽是笑语,羊祜却很肃色,“你唯有去西川益州,可避劫难。”

    “明立威信,统御蛮夷,集蜀地之财,造作舟舰,募兵练兵。”羊祜低声念道,凑近王濬相告,“此为陛下密诏中语,望你谨按行之。”

    王濬还在愣神,羊祜却如与友人别,诚挚地鼓励:“你大志将才,必将于蜀地有所成!”

    殷切语气,让王濬陡生出点膨胀的热意,冲得眼眶润湿,似乎看到了远方江流上,宏阔的舟舰横江,兵戟如云。于是慢慢跪下,对羊祜抱剑一揖:“末将,定不辱都督之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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