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回到天玄门，已是三日后了。
还没进天玄门，只是站在玉门半敞的鎏金高台之下，便能隐隐闻到一股恶熏的味道。
进去之后，果然不出所料，四处都是腐尸，绿蝇哄散，腥臭熏天。
裸露在外的面目都已经腐化流脓，甚至可以清晰见到烂肉下的森森脸骨，层出不穷的尸虫蠕动着绵软的身子，爬进去又钻出来。
肖泽忍不住胃中的一阵翻涌，奔到了一颗树下，手扶着树干呕吐不止。
关栎倒是没有什么反应，虽然这些人，他甚至都认不全，但他们都是这近十年来，在他身边来来回回无数次的人，哪怕叫不出名字，但脸却都是熟悉的。
关栎走上前去问道：“你还好吧？……要是受不了的话，其实你不必……”
“没，没事……”肖泽用手背拭去嘴角的一股酸涩，笑了笑道，“我就是早饭吃多了。”
关栎欲言又止，随即摊开手心。
看着他手心一颗豆粒大小的药丸，肖泽抬眼道：“这是什么？”
没等关栎作答，他便拿起药丸，稳稳地扔进了嘴里。
“这是杨前辈给的……断嗅丸，服下会暂时失去嗅觉，几个时辰之后自动恢复。”
在说‘断嗅丸’这三个字时，关栎稍微停顿了片刻，但碍于是杨前辈取的药名，所以不好兀自更改。
“断嗅丸？”
肖泽很认真地吸了吸鼻子。果然方才令他作呕的烘烘恶臭，如今竟丝毫也闻不到了。不仅如此，还自有一股清香在鼻腔流转，有点像桂花的香味。
“那你呢？”
“我没事。”
越过重重尸身，俩人进了风华殿，殿里的尸首完好无损，不仅没有任何该有的腐烂迹象，而且每个人都似乎是刚刚死去时的模样，与他月余前那晚看到的尸体毫无二样。
肖泽惊诧道：“这是怎么回事？”
关栎在言玉的尸身旁驻足，缓缓蹲下。
那瘦小的背上几道又长又深的刀口，呈十字划开，皮肉往外翻卷，鲜血早已流干，粘在黑衣上，已经发硬。
关栎伸出的双手踌躇须臾，最终轻轻地覆在了言玉的肩上，将他翻过身来。
一张苍白俊秀的脸上，细长的眼睛恬静地闭着，仿佛只是睡着了一般。
“那把玲珑椅下是一块寒冰石，这些尸身应该是在寒气庇护之下，才不至于腐败。”关栎回答。
“原来是这样啊。”
肖泽走上前去，用手摸了摸座椅上精雕细刻的蝴蝶花纹。
“别碰。”关栎眉头微蹙。“那里寒气太重，你的风寒还没好，会伤了你。”
“哦。”
肖泽悻悻地越过横七竖八的尸身，跳到了关栎身边。那晚太黑，加上他一心想找关栎，并没有仔细看言玉身上的伤，如今看着竟是满身伤痕，道道惊心。
“言玉他……”
他想问言玉是怎么死的，可关栎也不知道。
那日鬼面人匆匆而来，在玲珑椅上四处摸索，却被关笑鸢用九天链锁在了椅子上。
“你觉得它能困住我？”鬼面人的声音没有一丝波澜。
“我知道他困不住你，”关笑鸢走上前，“我只想问你一个问题。”
那个问题关栎没有听清，他的意识越来越模糊，他最后的印象停留在了这里。
虽然没有亲眼见到言玉是怎么死的，但通过他身上的伤口也可以大致推测出来。
言玉腰上有一道半寸长的伤口，与他小腿上的伤口尺寸几乎一致。如无意外，腰上这道伤应该就是拜莫玉茯所赐。
不过所伤位置倒也并不致命，致命伤应该是在后背上。从左肩斜劈整个背部的那道最深的刀痕。
关栎将言玉轻轻放下，绕着尸首，走到了关笑鸢的面前，双膝依次跪地，与同样傲然跪立的关笑鸢齐平。
“我之前检查过了，你姨母应该是毒入心脉，所以才……”
“嗯。”关栎就这样跪在关笑鸢的面前，不说话，就只是看着。
“你走开！我不要吃你做的东西！”
“哐当”---
一碟黄灿灿的栗子糕，滚落满地。紫衣女子抬起的手在空中停顿半晌，终是看着那双棕色的眸子生出了不忍，手缓缓落在小男孩的脸蛋上，轻轻抚了抚。
小男孩身子微微一滞，他已经准备好了接受那一巴掌，却不想竟是如此温柔地轻抚。
紫衣女子起身，樱唇轻启，却终是不知说什么好。她只怪自己嘴太笨，从来就不懂得如何去安慰人，骂人伤人刺痛人还差不多。
就像曾经对那个人一样，从来没说过一句好话，从来都没给过一个好脸色，从来就只会骂他，咒他。
“死方执！！”
“臭方执！！”
“乌龟王八蛋方子青！！”
“芳草青青坟头青！！”
“去死！！”
她就是像这样骂过他、咒过他，所以他才会死的吧。再也不用被她追着打，再也不用被她指着鼻子骂，所以他才会死的吧。
如今又有一个人，他的妹妹，因为自己的咒骂，死了。
女子轻轻叹了口气，转身走出了门外。她一贯高傲，一贯带着凌冽之气。可不知为何，那渐行渐远的背影，在小男孩的眼里却有一种着深深的落寞和孤寂。
“关栎，我们要先做什么？是先清理尸身呢？还是……”
肖泽蹲在关栎的身边，看着那一双被睫帘遮盖的眼睛，虽然看不清眼神，但却能很清晰感受到眼底氤氲弥漫的悲伤。
“先清出尸体总数吧。”
“好。”肖泽起身开始数了起来。一、二、三……沂曲宫的花脸人？
“关栎，这……这些人要怎么处理啊？”
关栎看了一眼，淡淡道：“一并清理了吧。”
“嗯。”
这些花脸人，虽然手上沾满了天玄门人的血，但他们也不过是一具具傀儡而已。
身逢血雨腥风的时代，他们大多都是打小便被人从死人堆里捡回去的，这条命自被捡回之日起，便已经不再属于他们了。
在日复一日残忍淘择之下，他们能且只能变成了一个只懂听令杀人的工具，甚至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善，或者恶，于他们来说，从不知为何物。
“你数殿内的，我数殿外的。”关栎将关笑鸢轻轻放卧在地上，然后走出了殿外。
看着白衣飘飘的背影，肖泽嘴角化开一抹淡淡的笑意。
“殿内一共一百三十七人。”
肖泽跳到了关栎身边，他现在看着太阳底下曝晒着的具具腐糜的尸体，胃中还是忍不住阵阵泛酸，但好在有那颗药丸的断嗅作用，那种难以抑制的呕吐反应还是好了很多。
“嗯，你回殿内等我一会儿，我很快就好。”
关栎是担心他受不了这些糜烂不堪的尸体，但他都已经吃了断嗅丸了，哪能还那么娇气？于是他指着右边的那条鹅暖石铺成的曲径，对着关栎道：
“那我从这条鹅石路开始数起？”
关栎抬眼看了看那条幽径，尸体不多，而且树荫庇覆之下，尸体的腐烂程度相比殿前的要好很多，于是点了点头。
……一
……二三
……四
……逍逍姐！
正当肖泽数着路上零星的第五具尸体时，树丛里跳出来一个小巧的身影。
“逍逍姐你怎么会在这儿？！”
听到说话声，关栎扭头看了一眼，而后继续清数尸体。
只不过好像忘了自己数到了几。
“逍逍姐……对不起啊，我明明说好很快就回去找你的，可是……”
易逍逍眨了一下黑黑的眼睛，然后点了点头。
这下可以放心了。
本来还想着他跟关栎两个人，又要抬尸体，又要挖坑，又要埋人，想想都是一项要命的庞大工程。
不过如今逍逍姐来了可就好办了，她可是挖坑埋人的一把好手。
于是三人分工合作，易逍逍负责挖坑，他和关栎负责抬运尸体――入坑。
完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