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大臣中，慕离是最后一个来的。
他身上带了一股子生人勿近的寒气，似乎是将过去的寒冬腊月又给带回来一般，一步一行间，周边的空气仿佛被冻成了冰碴子。
大臣们很是奇怪地拧了拧眉：这慕尚书一向是温润如玉的，怎么今日竟然如此反常
楚卿感觉后脑勺一凉，心尖疾跳间，缓缓地将身子转了过来。
两排规矩又端正的老臣们仿佛成了虚影，身着墨青色朝服的郎君，面如冠玉，芝兰玉树，透出端然素雅的气息，脚下的飞云靴踩得是踏踏实实，在这空旷的宣政殿内，发出沉沉又稳然的回响。
双眸相接，一眼万年。
楚卿与她遥遥相对，她面着浅妆，峨眉弯弯，明眸皓齿，头上带着的玉色攒珠钗，显得灵动鲜活，又不失大家小姐的仪态，尤其是两手交握在身前时，将她称出少许的安静来，很难看出平日是多热闹的人。
喉咙一滚，慕离感觉白爪挠心。
打扮的这么漂亮却不去找他，是要平白浪费自己的美貌吗
亏他昨日热情满满，还特地烧了热水。
他为自己不平，本想着用泠泠的目光对她口诛笔伐一般，然而，一触到她那桃花顾盼的眸子，那梦寐以求的面容，慕离刚刚阴云笼罩的神色，瞬间就晴了下来。
罢了罢了，七王爷大婚，她可能也是帮着忙里忙外的，可能忙着忙着就忘了，忘了来找他，也是实属正常的。
没准她都忘了吃饭了。
他为她找好了理由，吹了一夜的凉风，焦灼不已的心情，甚至微不足道的恼怒，就因为与她对视的这一瞬，自己拨开云散见月明了。
他甚至有些小小的歉疚，刚刚来的时候，该是在路上的包子铺买些包子给她带上的。
他表情的阴晴变化，明明暗暗，楚卿自然也是看在眼里的。
刚刚触到慕离的一瞬，她见他唇角紧抿，眼尾发红，润泽的光中，有隐忍，有执拗，有不解，更多的，则是无以言明的可怜。
他深深地望着她，如泣如诉般，似乎在一遍遍地问她：我等了你那么久，你为什么不来
然而，还未等楚卿做出回应，他倒是像突然领悟什么似的，眼中那层萦绕的寒雾，被自己和煦的目光给暖化了。
那目光，带着阳光的温度，不仅将他自己治愈了，似乎还在安慰她：没关系的，我们之后再说。
楚卿像是被什么击中了般，明明他的目光润物无声，春意盎然的，她却越发越心虚，越发越不安。
她怎么跟他解释，她怎么和他说
对不起，我要去许阳了，之前答应嫁给你的事，你就当是我的无心之举，当个笑话
后脊背一凉，楚卿有预感，她要是把这句话说出来，怕是就见不到山河日月雨雪风霜了。
然而，直到现在，她都不知道该用什么语言，将此事解释出个明明白白来。
或许，她根本就没机会解释。
楚将军说错一句，本王手里，就会多上一根手指。
苏墨萧的话久久萦绕着，他那眉头紧锁，面带挑衅的神色如在眼前，楚卿知道自己怂了，她不敢冒险。
狠了狠心，楚卿眸色凉了几分，身子转了回去。
慕离心中一紧，眉头淡淡地皱起来了。
将两人细微的动作尽收眼底，苏墨萧拢了拢衣袖，深暗的眸色渐渐恢复了清明，微挑的嘴角露出几分笑意，他勾唇，目光在卑躬屈膝的小公公身上一扫，后者立马皮子一紧，找好自己尖细的声音，拉长声音道：“有事禀报，无事退朝”
苏墨萧用余光看向了楚卿。
在众人面面相觑，感觉今日又能早下朝的窃喜中，楚卿却向右跨了一步，忍着身体上的巨大痛意，抿唇对刚满九岁的小皇帝行了一礼。
“圣上，臣有事启奏。”
过了个年后，小皇帝又长胖了不少，脸上的婴儿肥可可爱爱的，他从小就不怕楚卿，甚至还有几分想亲近她，因此，话语间也就没有了那份平日装出来的威严，反倒是奶声奶气的，“奏。”
长长吐出一口气，楚卿感觉许多炽热的光落在了自己身上，其中有一束最炙热的，就是慕离的。
紧闭了下双眼，楚卿自己都不知道，是怎么将请愿去许阳的事，说的行云流水，一丝不乱的。
大概是因为苏墨萧在她耳边重申的次数太多了。
话音一落，朝臣振动，个个目瞪口呆，纷纷议论起来。
他们觉得楚卿是绝了，竟然为了抚慰许阳，甘愿从繁华的皇城，走到那个鸟不拉屎的地方，还要去管个不会说话的婴儿。
只有慕离，像是被惊雷劈了般，只话不言，眸中明明暗暗，石化般地站在原地。
车子白买了房子白盖了
到手的媳妇就这么不远千里要为祖国做贡献了
她刚刚说的，到底是个笑话，还是个笑话。
慕离还没在楚卿主动请缨的事实中反应过来，苏墨萧已然会然一笑，紧接着出列，摆出一副对楚卿深明大义十分钦佩的模样，“既如此，本王祝将军一路顺风。”
领头的都如此说了，作为一丘之貉的大臣们自然也要随之附和，齐声叫着，“楚将军深明大义，是我璃南之福。”
慕离后脑勺猛地一疼，心里的脏话差点要翻涌上来。
深明大义，深明大义个屁她楚卿可是要抛夫了
眼见着事情一锤定音，慕离紧锁着眉头，清然凉薄的声音，久久地回在宣政殿处，“许阳路途遥远，楚将军最近身体欠佳，自顾不暇，为何还要去那荒凉之地”
“慕尚书这话可就不对了，所谓天下兴亡，匹夫有责，何况她还是守卫边境的将军”苏墨萧重重地嗤了声，冠冕堂皇道，“楚将军心怀百姓，心念璃南，如此光耀门楣，流芳百世之事，慕尚书为何偏要阻拦”
事情一但与黎民百姓有了牵扯，就成了舍我为大，成了义不容辞，成了歌颂赞扬的对象。
苏墨萧这话毫无漏洞，慕离竟然不知道该如何反驳，他没有心怀天下的情操，但在天子脚下，却也不能要求楚卿自私些。
璃南国土肥沃，王公贵臣数不胜数，随便挑一个女子去许阳那里不好吗，为何非她不可
就因为十王爷曾爱慕过她，她就要为了不该承担的情分，只身赴许阳，去嫁给一个死人
他不允许，绝对不允许。
将心中奔腾欲出的汹涌压了压，慕离眸色殷红，嘴角抿成了一条薄薄的平线，清冷的嗓音，通过层层叠叠的空气，落入她的耳朵，“楚将军，兹事体大，不可鲁莽，楚将军还是要好好思量一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