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真的是越来越多次觉得，自己已经老了，很老了。戴国荣再一次有这么深刻的感触，是从奚文朗那里离开，那个叫汤励勤的年轻人陪着自己一起坐电梯的那个瞬间。这孩子非常优秀，甚至比奚文朗当年那会儿还要强一些。倒不是因为汤励勤比40多岁的奚文朗在业内名气更响，收入更高，戴国荣看人很准，这个年轻人他知道自己要什么，很清楚地知道。人说四十不惑，但其实现在太多人，到了中年，反而愈加迷惘。欲望和绝望一直在冲撞着，一时觉得自己还可以拥有更好的可能，一时又恐慌着快要被时代抛弃。戴国荣的公司里，有不少管理者，经常在保住自己现有的地位和要不要尝试实现自己价值之间摇摆不定。这些人，他只能放在中层的位子上，不敢给更高的职位了。不知道自己要什么的人，怎么能带领部门，甚至带领公司，走向更清晰的方向呢。这个汤励勤很好，他如果再有二十年，他如果想要做成些什么事，一定会做得很漂亮。可是，自己应该是看不到那天了。汤励勤帮戴国荣按着电梯，眼睛里的笑意，是因为对一个老人家的尊敬，而不是对于一个超级富豪的谄媚。这让戴国荣突然生出了一个念头，这个孩子，他要给那些孩子们留下。不管是戴威，或者渺渺，甚至是别的什么人。“小汤，你有名片的吧，给我一张。”戴国荣没有想到，自己竟遭到了拒绝：“戴老，您有事通过师父和我打个招呼就行了。”这孩子，是在避嫌啊。他觉得自己是奚文朗的客户，刻意地表示了分寸感。有趣，实在是有趣。戴国荣哈哈一笑：“小汤，我和你师父这么多年合作下来，早已是彼此不离不弃。我这老骨头对你没什么用，可我还有孩子呢。”再不懂得识抬举就显得矫情了。汤励勤想了想，从西服的内袋里拿出钱包来，里面有三张名片，和他那一整叠放在爱马仕名片夹里的略有不同。上面只有寥寥几行字。汤励勤律师地址：大宁xx园区b座6楼电话：139xxxxx931这是他的律师事务所刚成立的时候，特地印制的纪念版名片。设计师是杨筱歆大学同学。名片正面就是那几行字，低调得很。背面则是一句座右铭。“山中有直树，世上有直人”那一年汤励勤尚且年轻气盛，胸中是满腔无法抒怀的抱负，憋着一口气，想要做点事情出来。他还记得对于自己做执业律师这件事，父亲是非常不高兴的。老汤是一辈子的技术工人，兢兢业业，也带出了优秀的学生。他希望汤励勤也去学点扎实的东西，没想到儿子却成了个靠嘴皮子谋生的“讼师”。在老汤心目中，无论是过去还是现在，这些扎在文字里颠三倒四的人，都是为了赚点钱，可以蔑视情感不理善恶的家伙。其实也不能全怪老汤执着。从小玩到大的一个朋友，也是学的法律，却是刑事案件方向。他比汤励勤大两届，正好是汤励勤毕业那年，接了个为被告辩护的案子。那个被告是一桩未成年少女猥亵案的嫌疑犯。当时老汤知道了这件事，气得发抖，觉得就是因为干了法律，把好好的一个孩子变成了冷血的动物，居然还能说出“哪怕是嫌疑犯也有权利为自己辩护”这样没有人性的话来。临近毕业的汤励勤，正在找工作，老汤知道转行也不现实，希望他就去那种大公司帮着写写合同，不要搅到“要收客户钱的乱七八糟的事情里去”。可是他最终还是去律师事务所实习，并且有一天，开了自己的律所。那时，汤励勤和老汤已经五六年不怎么说话了。杨筱歆送给汤励勤的礼物，就是这张特别设计的名片，而那句座右铭，也是对老汤的承诺。“儿子会让你看到，法律只是工具，只要人是正的，心是红的，做的就是正经的事情。”这么些年来，汤励勤自认所做的事情，几乎都是能摸着良心，正视老父亲的眼睛的。此时，这张特别的名片被戴国荣拿在手里仔细端详了一番。老头儿玩味地念了一遍这句话，突然对汤励勤说：“孩子，你有个好父亲或者是好母亲。”戴国荣回到家里，一家人已经在等着他吃饭了。他走向书房，一边说道：“再等10分钟开饭。”洗了手换了衣服，戴国荣来到餐桌上，看着齐齐的六七个人，目光都盯着他，突然有种当年孩子们在过年的时候向他求一锅红烧肉的感觉，不禁心头柔软了些。看样子，是真的老了啊，最近对过去的回忆，已经是越来越频繁了。“别傻看着了，吃饭。”戴国荣拿起了筷子。一整桌的人也都拿起了筷子。当天晚上，那间夜谈的房间，两个人又夜不能寐了。“你觉不觉得，老爷子最近怪怪的今天尤其是总觉得好像哪里不对。”“是有点这么个意思。你这么一说，我有点想起来了，我们等他吃饭也不是第一次，可是今天他好像看到我们等他，挺高兴的。”“不对不对，那个神情不像是高兴，倒挺像是，有点感动。”“这个词用在老爷子身上，实在是有些别扭了。”“也说不上来是不是感动，差不多就是这么个感觉吧。老爷子对我们严厉得很，从小都是这样。你做什么，他都像是你应该似的。可是今天，他有点动情了似的。对，就是动情。”“也没什么奇怪的。老爷子毕竟都八十多了，人之将死”“卫振宁你说话注意点，他是我爸爸”卫振宁也发觉自己这话说得过分，忙说：“你轻点声，我错了。”可是过了一会，黑暗里又发出一声试探，“嘉慧，我不怕你生气，还是要说。想来想去，就是因为老爷子年纪大了，而且他自己也意识到了，所以啊，就有点想要对我们好的那个意思。”戴嘉慧沉默着，暗里头卫振宁也看不见她的表情，不知道她究竟在想些什么。过了一会，他轻轻叹了一口气：“行了，睡吧。”哪里睡得着啊。可是戴嘉慧也不想和卫振宁再说什么。那个话题，怎么好说出口。一边是自己的亲生父亲，她不敢说想着总有一天他会走到生命的尽头，而那时，他名下的亿万资产，才会从紧紧抓着这一切的苍老却还有力量的手里，来到下一代的手中。另一边是从自己身上落下来的肉，是亲生的两个孩子，优秀得对得起她们是戴家的外孙女。她当然也希望能有机会，有资源供她们证明自己，实现自己的夙愿。自己到底是害怕那一天，还是在等着那一天终于还是迷迷糊糊地睡去了。第二天醒来的时候，已经是早上八点多，一大家子的人走得似乎又只剩她一个。卫振宁去学校上班了，老爷子不在，渺渺这个时候肯定已经在往公司的路上好像所有人都有事情做，只她是个无所事事的。“娟姐，早饭有什么吃的”“有杂粮粥、蛋饼、吐司还有”“给我一碗粥，榨菜有伐再要一小块蛋饼好了。”娟姐在准备早餐的时候，戴嘉慧无所事事地在饭厅里刷手机，突然听见一声响声。好像是戴国荣的书房的门被风吹地砰了一下。“哪能窗也不关啦这两天风这么大”戴嘉慧懒得叫娟姐，自己走到书房，把门闩好，窗关起一半。这时她看见戴国荣昨天穿的外套被风吹落在地上。昨天戴国荣回来之后，匆匆脱下外套，就往椅背上一搭，随后怕是忘了这件事。戴嘉慧一边拍拍衣服，虽然地上也没什么灰，一边想要往衣架上挂起来。此时，她摸到一个卡片状的东西，忍不住伸进口袋，掏出来看了一眼。这是一张名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