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对了,孟主任让你来了之后去他办公室一趟,前几天检查的结果出来了。”刘护工轻声地说。
其实她从心里挺喜欢这个小伙子的。比她那个不成器的儿子还小两岁,年纪轻轻却很有担当,每个周六都来,耐心地陪着老人聊天、梳头、洗脚、喂饭、喂药
尽管大部分时间,老太太仍旧神游外太空,他无论多努力,都得不到多少有价值的回应,却风雨无阻,十几年如一日,想想也是让人心疼。
“哦,好的。”高飞答应着,又轻轻拉了拉外婆身上的被角,细心地掖好,慢慢把自己的手从她的手中抽回来。
刚一挪动,睡梦中的人就像感知到了什么似的,浑身一颤,紧紧抓着高飞抽到一半的手,嘴角不停地抖动着,呜呜咽咽,发出模糊的声音。
“慧慧慧慧”老人口中的,仍旧只是一个美丽的名字。
反复地响在她的嘴里,也反复地疼在高飞的心里。
“姥姥,是我,我是飞飞啊。”高飞轻声地对睡梦中的人说。
虽然明知道,也许她根本就听不到,也明知道,也许她永远都记不起来了。
果然,睡梦中的人,还是依旧不停地喊着“慧慧”的名字,不知道她到底在做着什么样的梦,脸上的表情竟有些惊慌和无措。
“慧慧要上学去了,要去学校学习了”高飞压低了声音,也压抑住内心翻涌的痛楚,轻声对着外婆的耳边说。
不知道为什么,每次一说这个借口,老人总会显得落寞,却也总会神奇地平静下来。
即使是在睡梦中,这招仍旧奏效,老人的手颤巍巍地松了松,抖动的手指渐渐收拢,似不舍,又似无奈。
高飞一直等到外婆平静下来,又紧紧搂着怀中的布娃娃沉沉睡去后才站起身。
也许老人现在的梦变得美好了很多,睡梦中的她,竟然有了一丝笑容,深深的皱纹随着笑容轻轻舒展开来,像一朵饱经沧桑却仍旧坚强的白色蔷薇花。
走到孟主任办公室门前,高飞站定,深吸了一口气,把内心里汹涌的胡思乱想使劲往下压了压,然后轻轻敲了敲门。
“请进”里面传来了一个中年男子低沉浑厚的声音。
高飞轻轻地推门进去,看到一身白大褂的中年男子,戴着一副黑框眼镜,正俯身在办公桌前,看着一大堆资料,用笔不停地勾画着什么。
听见动静,那人停下笔,抬起头,望了过来。
“高飞啊”看清来人后,那人的脸上浮现出了一丝悲伤的神色。
虽然他已经在医院呆了二十多年,见惯了生死,但也总会有些温情、有些惨烈、有些凄凉、有些触动人心的时刻,让他久久不能忘怀。
“孟主任”高飞礼貌地冲这个中年男子点了点头,紧紧攥了攥拳,让双手抖动得不再那么厉害。
他害怕医生,因为他们总是告诉他最坏的消息。
他害怕医院,因为在这里,总能听见最撕心裂肺的哭泣。
每天都有人在医院里接受病痛的折磨,也每天都有人在这里仓促地结束自己的余生,管他是耄耋老人,还是襁褓婴孩,一律逃不过死神的召唤。
医院就是一座桥,连着生死。走过去的人,就再也回不来了。
“你外婆的检查结果,都拿出来了,情况不是特别好”孟主任从那一堆资料中翻出了几张纸,还有几张胶片,抿了抿嘴,像是在积攒着力量。
果真,医生总是会告诉他,最坏的消息。
“血脂、血糖、血压都偏高,虽然在她这个年纪也算正常现象。但最重要的是,长期的药物治疗,使她的内脏器官已经有衰弱的迹象,脑部长期受到刺激,血管壁薄弱,现在已经形成了轻微的血栓”
一口气说了这么多,孟主任顿了顿,转头看向高飞,递给他一个安慰的眼神。
“但也没有想象中的那么糟糕。”孟主任深吸了一口气,决定还是先撒个谎比较好,因为看着眼前的少年一脸紧张的模样,总是有些于心不忍的。
“毕竟你外婆今年已经七十六岁了,从我做她的主治医生开始,她的身体机能还算比较稳定的,只要好好调理,多注意一下,应该还算没有什么特别大的问题。”
“嗯”高飞咬了咬嘴唇,轻轻点了点头,攥拳的力道又暗暗加重了一些。
外婆的身体状况,他是知道的,今年明显不如往年那么好了,而且病情反复的频率也比之前高了很多。
虽然事实如此,但他仍旧无法接受,昔日健硕的外婆在灰暗混乱的岁月中,被孤独和痛苦渐渐吞噬。
“还有,高飞啊,你也算是我看着长大的了。以后无论遇见什么事情,哪怕是最糟糕的,都得学着自我化解,坚强面对啊。”
孟主任站起身,轻轻拍了拍高飞的肩膀,仿佛是在给他传递什么无形的力量。
有些话不用细说,几个含义不明的关键词,足以让人明白隐藏在背后的深意。
坚强
那真是一个卑微、脆弱、又无力的字眼啊。
这世上有种伤害,是不知道别人经历了什么,就劝我赶紧解脱。
在每个夜深人静、午夜梦回的时刻;
在每个亲人的面孔、耳语如潮水般扑面而来的瞬间;
在那颗小小的心脏,被悔恨和痛苦反复撕咬,直到鲜血淋淋的岁月里。
我还没等哭出眼泪,就好像已经失去了脆弱的权利。
“你要坚强啊”
“你要走出来啊”
“你要往前看啊”
这些字眼,天天充斥在耳边,跳跃在各色人的眼睛里。
仿佛,连懦弱和恐惧,都是一种错误。
高飞轻哼了一声,嘴角上扬起一个淡漠的弧度。
“哦,对了,最近你去肖医生那里了没有”
看到高飞沉默不语,孟主任以为他已经接受了自己的提议,就放心地转移了话题。
“有一段日子没去了。”高飞简短地回答。
“肖医生是全国最好的心理咨询师之一,能得到他的亲自医治是非常难得的,你也知道平时心理咨询室的忙碌程度,肖医生的预约号都已经排到半年后了。”孟主任有点惋惜地说。
“当然,他是我的大学同学,只要你有需要,我提前给他打个电话,还是能安排上的。”
孟主任停下话语,盯着高飞的眼睛看了一会儿,确定他没有要去那里的意思,才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听肖医生说高飞患有抑郁症后,孟主任才终于理解了他之前不可思议的种种作为。
可是,自从十四岁后,他就坚决拒绝后续的心理治疗,变成了一个性格寡淡冷漠的孩子。好在这么多年,一直没出什么大的差错,也就只好由着他了。
哎,这么好的一个孩子,可惜了。
“谢谢您的美意,目前我暂时用不到了。”高飞客气礼貌地回答,算是给这场谈话画上了一个完满的句号。
以前,他还非常神往,后来,他就开始怀疑了。
怀疑一个家庭幸福、事业有成的人,能不能切身体会到失去的滋味。
“感同身受”是个很霸道、也很残酷的词,它要求你必须在经历过种种黑暗后,才能真正明白光明的珍贵。
好似在一条又长又深、仿佛永远看不到头的隧道里,前方若突然出现一个小小的亮点,那该是怎样的一种天崩地裂、欣喜若狂的感觉。
就像现在,他遇到了江小鱼。
高飞礼貌地挥别了孟主任,转身回到了外婆的病床前,一直紧握着的双手才微微松开了一些。他怀疑,这辈子,他都会对所有的医生产生恐惧的条件反射。
高飞蹲下身,用手抚摸着外婆的银发,悄悄地对她说:“外婆,别怕”
就像小时候他走路跌了跤,外婆走过来将他扶起,然后笑眯眯地一边拍打着他身上的灰尘,一边对他说:“飞飞,别怕”
如果总有一个人,在自己最无助、最难过的时刻,出现在身边,告诉自己别怕,那份相互支撑的温暖,是足够可以抵挡所有的风雪了吧
就算,那个人,已经将自己,从她的记忆中狠狠地擦去了
然而,忘记,何尝不是另一种解脱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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