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夜。千千
乍暖已还寒。惊雷鸣震,阴雨霏霏,被寒冬积雪压得弯曲及地的老竹还未发出新笋,却还要在这最后的冷风中摧残摇摆。
自去往北面巡守的萧萱一行人失踪之后,陈后当即自荐,独向北去寻找。
但与其说是领命,不如说是逃离。
他一路狂奔在雨夜的竹林里,步履带起的洼水横溅冲激,随即又覆倾而下,与这瓢泼一般的大雨一道,铁骑刀枪般地直破三尺膏土。近半的竹叶被洗刷打落,飘坠无度,混为浊泥。
天空更是晦暗乌蒙,星曜销迹,被厚重的雨云层层叠盖,不露一丝缝隙。闪电如银蛇狂舞,瞬息在前,瞬息在后,游斗于天际。怒雷轰响,劈天裂地,发出兵戈交接的肃杀之声。
上不见天幕,下不着厚土,天地间陷入了一片滂沱。
陈后久跪的双膝犹自生痛,仿佛他还未走出空幽谷大堂。而这冷雨也似比沸水更为灼人,一下一下打在了陈后身上,烧在了陈后心里。
他所做的一切似乎都不得其果。他谦恭近卑,不敢稍逾礼,可同门依旧猜忌疑心;他拼死维护师门尊严,却被说作是显摆威风;他舍宝救人,却被说成说惺惺作态;他分明有着非凡资质,却被排斥于外,终日研读经书;他领悟剑意,却被当成是偷学技艺,忤逆师长;他想对心上人表达爱意,自己却命不久矣,不敢拖累。
求不得,放不得,恨不得,爱不得。
每件事都好像一张无形的网捆住陈后,使他动弹不得,而这网却在慢慢紧缩,几乎要将他勒得窒息而亡。千千
如果他不顾及自己的绝症,他自然可以与前山弟子交好,然后在他们的关怀中等着无憾离世,可是,他不甘啊!
如果他决意不另辟蹊径修行,自然可以安心享受凡人的生命而碌碌终生,可是,他不甘啊!
如果坦然接受自己对师姐的爱意,尽管不可能与子偕老,但也许能怀抱心爱之人一年半载,可是,他不甘啊!
他想要长久的生命,而不是夭折早逝;他想要修仙证道,而不是荷锄耕土;他想要所爱的人的全部岁月,而不是朝不虑夕的分别。
有人说修仙便是脱离束缚,得大自在。
初有脱离口腹之欲,修成辟谷绝粮;又有脱离浊世苦海,达到洞空清净;又有脱离俗世因缘,断绝七情六欲;又有脱离槁木凡胎,免却八邪病疫;再有脱离生死大限,与天地共存;最后脱离肉体躯壳,羽化登仙。
然而不食五谷,依然要吸风饮露,引纳天地灵气;涤除玄鉴,但永远也做不到心如草木,无欲无念;斩断尘缘,却有仙缘来扰乱欲求;袚除八邪,继而又有十魔为害;得证长生,却也免不了身消道陨;魂归天界,又焉知那里是不是一个更大的囚笼?
修仙不是脱,而是求。
求而不得,这才是修行。
陈后越跑越疾,胸中积郁难泄,丹田更是燃起内火。
初春寒气复生,热疾自然也随之而来。
“啊啊啊啊啊!”
血液炙烧作痛,却没有让陈后停下疾奔的脚步,反倒激发了他无限的狂意与怒火。
“有无相生!虚实相存!福祸相依!阴阳相成!为什么单单不容我存活世上!为什么!”
在凄风冷雨中不顾一切地冲撞,仿佛要将所有不顺心意的烦事都通通撞开。
“道冲!其用不弊!”陈后情感宣泄,难以自制之间,大喊而出这十几年来与自己朝夕相伴的道藏真言。随着浩然的真气暴散而出,环身竹林全部向外扑倒,豆大的雨珠也震散开来。
“道盈!其用不穷!”竹身刚要挨地,又随之猛然拉回,卷起成百上千的竹叶随着充盈的真气扶摇而上。
“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故有之以为利!无之以为用!”剑以为器,仗以金石之利;气以为剑,仗以道意之锋。设脏腑以为室,通九窍以为户牖,纳入天地灵气,培元化真以为己用……这是正统的引气之术,但陈后一旦依此引气便会病发。是而多年以来陈后苦苦思索,竟从此中研究出一条截然相反的道路。
既然别人以身体为室,通过九窍吸纳天地灵气,那我如何不能以天地为室,以九窍为户牖排放体内暴戾之气,借天地为丹田炼我之真气?
这也是虚实剑气所运真气之由来,不过天地何其广大无垠,想用其炼化真气简直难比登天,是而多年来陈后只能操控寥寥数道剑气,凭借转换虚实以制敌。也正是因为此法独树一帜,自成一家,对敌时没有从体内提运,而是直接从天地中释放真气,使得此法更加真假莫测,连褚、卜二人一时间都分辨不出。
“曲则全,枉则直,洼则盈,敝则新,少则得,多则惑!”
狂啸之间,悬浮的雨珠和竹叶牵一发而动全身,化成剑状,在半空中交错纵横。
然而与寻常剑气不同的是,这些剑气柔弱弯曲,耷拉着如同强弩之末,其力尚不可穿簿缟。曲则曲矣,可是这些剑气同时少得可怜,零星几剑甚至都脱不开离地三丈以上,只能在低处盘旋。
但奇就奇在这里,这些剑气虽然柔曲,却没有一剑如意料中那般消逝而去,反而愈积愈厚;虽然只能在低空盘旋,却道道饱满充盈;虽然开始很少,却在以恐怖的速度聚集真气,越聚则剑气催生越多!
起先只是周身十步之内剑气运转,而后百步、千步,最后整片竹林都随着陈后的剑意而浮起伏落。
以陈后所掌握的真气,是断然不可能造成如此大的动静,正因陈后将本就烂熟于心的道藏真言于身心俱创的绝境之中彻悟,所施剑法合应天道,这才有了这滚雪球一般的阵势。
“道常无名,朴!”
刹时,漫天的剑气、雨珠、竹叶错散而开,每一道都自成一剑,每一剑的蕴含虚实。有的至半途而消逝,有的至半途而兴起,有的至三分而虚、至七分又实……时明时灭,时柔时刚,时弱时强,百般变化,诡谲难测。
道能阴能阳,能张能驰,能存能亡,故无常名也。道无名能制于有名,无形能制于有形。
这即是虚实剑气的根本。虽然此剑气让角、亢二野的领主双双栽跟头,但其实非常的浅显无华:即是将剑气剔除一切杂质,返璞归真,化还于道,故能变化无常,能虚能实。因为道虽然质朴,但其无名无形,不可描状,本身就是最难以琢磨、无法定义的东西。用无名无形的道,反而能克制这世间有名有形之物。
“将欲歙之,必故张之;将欲弱之,必固强之;将欲废之,必固兴之;将欲取之,必固与之!是谓微明!”
陈后将自己所有对敌经验揉杂在一起,在本就一团乱麻的脑子里颠倒翻覆,但正是意乱心迷之际,反而能领悟平淡如水的日常枯坐中所不能领悟的。随着暴喝而出的真言,陈后以剑气代剑,把平生所用招式一一施展开来。
由于陈后运气法门与众不同,不可能自曝其短,与对手比较真气的深厚,所以招式侧重后发制人,以弱胜强,剖析对手心理之后方能擒纵捭阖、控敌于股掌。
正所谓:先开张之者,欲极其奢淫。先强大之者,欲使遇祸患。先兴之者,欲使其骄危。先与之者,欲极其贪心。其道微,其效明也。
保全自己不多的实力,示敌以弱,深藏不露,任由对手骄奢自满,而其一旦有所疏漏,则立刻溃而击之!
所有剑招归总一起,居然被他又创出一门异乎寻常的剑道法门。剑招不强而制人之强,不力却能制人之力,光而不耀,是谓微明剑式!
一时间半空中犹如醉草狂涂,天地为纸,瀑雨为墨,竹为笔杆,叶为毫锋,经由迷乱的剑意推动,落笔风雷。不同于大家名帖的灵动飘逸,却是满纸的恣肆狂放!
银钩铁画,铮铮剑意以至刚勾勒出至柔之态。
剑行龙蛇,纵情游于雷光雨幕之下。
直至力竭,陈后才瘫倒于泥泞之中,沉沉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