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怎么了，他一开口，我一听到他的声音整个人、整个心就像冰淇凌遇见艳阳高照，融化得一塌糊涂。
“又哭。”他说，边用他那只脏手帮我擦泪。
“我这手一擦，你的脸就会变成小花猫。”
一秒，从前的感觉，几乎一秒，全部回来了，就像春天河开，又像春天燕来，一秒，所有，全部，一切统统都跑回来，而且争先恐后。我将脸抵在他破烂而肮赃的胸膛。
“你怎么说的？”我用一支手打他，“说你会没事的，你说你一定会回来。呜呜呜”
高天成温柔的大掌细致的从头到尾掠过我的发，声音却低得让人心碎。
“我这不是回来了么？”他说。他手倒仍旧灵活，像猫儿一样轻易就捕捉到我双手，然后将它们收入自己掌中，又将它们圈在自己身后，他坚硬的下巴抵在我头顶，声音一如梦呓。
“梅子，我回来了。你不知，我天天盼，天天盼。我终于回来了。”他说。
两人先把我送回家去，阿东说今晚先借我老公用一晚上，他说那是高天成的初夜。
他可能并未意识到自己这笑话一点儿也不冷，除高天成外，没有人比他笑得更假。
但我知这两兄弟倒不为久别重逢，阿东那人心思细，想得面面俱到，什么都周全。我知他是要带高天成收拾得清爽，这晚上不在家，也能让梅森有个缓冲，对自己亲生父亲的突然回归不至于在心理上觉得突兀。
这两个人，也不知怎样，他们两个在我身边我就觉得心里有底，虽则不过两人而已，却又仿佛身后站着的是千军万马一般。
到了家，梅森已经睡下，我忍住激动，轻轻推开他的房间，见他一张粉妆玉琢的小脸倒有一半埋进自己的枕头里，夜色里他均匀而安静的呼吸，小小的一团肉随自己轻柔的呼吸轻轻上下起伏，像一条安静泊在码头的小船。
我坐在他床边，拿起他一支小手儿来，梅森的小手肉肉的，像猫的爪垫一般，我将那小手安放在唇边，小心翼翼的亲将上去，心里却想着，真想现在就马上把他摇醒，告诉他他爸爸回来了。
我在大脑里不停勾勒这父子两个相认相见的画面，然而那画面没定格多久，便又立马被我切换到阿东跟高天成在一起的图片。也不知这两个人现在进行到哪一步了，我抬腕看了看表，这个时间段美发店还有营业的。
踱进书房，那书房里还有他的照片。这房间我常常来，有时竟觉得他似乎从未离开。相框里高天成不怎么爱笑，平常他也不怎么笑。尽管如此，那人看起来莫名亲近。我伸手将他照片拿起来，这时阿东电话打了进来。他开了视频，现场直播。
“放心吧！嫂子
！”他说。
嫂子！
他好久没有这么称呼过我了。人都说人要学会健忘，要学会相逢一笑泯恩仇。恩也要忘，仇也要忘，情也要忘。人最好的技能倒是健忘。从前学课文，世间高手，把酒临风，宠辱偕忘。总觉得这境界堪堪难以做得到。人总是这样狭隘，觉得自己难以办得到的事情，对于别人来说也势必难比登天。
“我们今晚不回去。”他说。最后一句很小声，然后把电话屏幕转向高天成。他头发已经落下一半，四散黑色发丝凌乱而无序的披在浅色围布上，为他服务的是个青壮的小伙儿，小伙子并未露出半点难色来，他心心竭力为高天成提供最好的服务。
“来来，跟嫂子说句话吗？你们两口子说体己，我可以当没听见。”
高天成抬眼望了一眼镜头，看了我一眼。“到家了？”他问。“我媳妇儿。”他对正为自己服务的小伙子说。“我找女人，跟人争风吃醋，把人打成重伤，判了五年，我走时她正怀孕，等了我五年，我刚被放出来。”
男人哈！
我笑。
那小伙子一手握着一把牙剪，一面目瞪口呆，转瞬脸上的表情又换成崇拜。我真怕他接下来会“扑通”一声跪倒在高天成面前，让他收下他的膝盖。千千
他还那样，不按套路出牌，又太过能鬼扯。
“早点睡！”他把电话拿了过去，看着我，这三个字一个字是一个字，每一个字都正经又清晰。
我点点头。想到来日方长，当然也想到去日苦多，而且想到张若雷，我甚至想如果高天成知道张若雷出了这么一档子事儿，真不知他会作何感想。这事儿要不要说给他听呢？要不要和盘托出呢？他知道以后照他从前行事为人的作风，一定不会为难我，然而，他内心呢？
算了。
今朝有酒今朝醉。
我现在已经学会不跟自己太过不去。
本来以为会睡不好，不想一夜无梦。人成长真需要付出代价，从前有一点儿小事儿都在心里不停的纠结翻个儿，现在有天大的事儿，该吃吃该喝喝，不是心没了，是心大了。从前遇着事儿别人劝都不住，还会觉得别人是在说风凉话，针不刺到谁的肉谁也不会疼。可是后来才知成大事者都举重若轻，成大事若烹小鲜，淡定从容。疼有什么用？
次日，高天成仍旧没有回来，阿东也没有，再往后几天，还是没有。我打他们的电话，两个人倒是接，就说在外面呆两天，让我不要耽心。两个男人嘛，兄弟了这么久，别后的话可能说几天几夜都说不完。更何况阿东还将了我一军，说你们两口子的体己话以后还有一辈子的时间可以说，急吗？
不急不急。
怎么会不急呢？
山水之
上，岁月成荒。多少人想抽刀断水，却谁也终究留不住时光的一往无前。人在时光里可以随波逐流，又可以逆流而上，在乎每个人的选择罢了。
再有一件奇怪的事情就是我没再见到萧晗，我开始略略奇怪，后来觉得眼不见心不烦也挺好。她想作什么妖就让她去作，反正也搞不清楚她的脑回路，所以我们也才一直被动挨打。
如果------哪天雷把她劈死就好了！
梅森吵着要见阿东爸爸，我蹲下身，望着他晶莹剔透的小脸儿，他眼睫毛好长好长，这一点倒有点儿跟淮平很像，淮平的眼睫毛也很长，但他比淮平幸运得多，他来时，我已经有能力给他较好的生活，不像淮平，淮平这一辈子没享过什么福。
我将他圈起，将他抱起。
“沉了。这么重呢！”
“长大了呗！”他抿起小嘴，在我怀里挣扎。
“不要你抱。”他说，“阿东爸爸告诉我，说不要让你抱，你累，想抱就找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