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身边这两个追问自己年轻时候想法的人,饶是洪续畴老脸皮厚,也觉得脸上发热:
“刚才你问的那个问题,我觉得很好”
“喂不要转移话题”墨昀可不乐意话题被跳过去。
奈何这种上下翕合着嘴皮子,如同连珠炮噼里啪啦讲述抢辩地速度,十个墨昀拍马也赶不上一个洪续畴。
洪续畴根本不理会墨昀想转回追问的努力,自顾自地将刚才墨昀提出的关于“解决上层人,然后让最大的群体也就是训民群体,自己承担压力来激发他们的危机意识”问题,做了进一步的回应:
“由于不是每一个人都能承受生存的压力,所以当人群聚集到一定程度,或者说只要三到四个人,我想这应该也是可以的。这些人就会在压力之下重新选择一个可以代替他们去做决定的人出来。之后他们便可以重新仰躺在床上,行走在世上,无需思考更多的,只需要将生命的有限投入到无限的自我努力便可。至于超出自身个体事务,就交给那个被选出来的人吧。无论是家族、城府、邦国,都会有这样一批人出现,并认为这是他们本我的权利。然而这被选出来的人,能否一路坚持本心呢或者他是否可以在这个世道上不停被压力冲击然后依旧愿意坚定着走下去呢”
洪续畴一边回答一边问,也不知道是问自己还是问对面的哲平,或者是问不在这里的某个人。
“历数史册上的无数英雄豪杰,有多少能够昂扬一生,将最初的想法秉持一生,哪怕千万人阻挡也要一意孤行,一力强压推行到底的呢训民们的狂欢才是狂欢,却忘记代他们行使这种权利的人自身也有诉求。所以,真正在权位上的人,是没有法子完全秉公的,而他们自身被选择出来所要承担的责任,有时候也不是他们想要的。但是又必须去做,因为没有你,还有别人。而你所做的,有时候比别人好一点点,训民们也就认同了你,也就相信了你。在这个位置上,如果有人行恶,很多人只能遭殃。不过,至少我没有行恶的想法,我与宋王一直都在绞尽脑汁想着如何让这个国家继续承平下去。我们不敢有丝毫懈怠。”
“不多。”哲平摇了摇头,他没说是什么不多。
“好像的确不多。”墨昀下意识跟着哲平的回答说道。
“曾经鄙夷、憎恶的最后都把酒言欢了。许多史册里面都有这样或那样的记载。能够秉持本心的不是没有,但因为历史自有其强大的推动力,导致这些人无一不在死后被反攻倒算,历史便又回到了原先、最初极力避免的那一面。有些人不能被选择,也不能主动选择。这是个悖论,然而令人无奈的是,它是历史一直呈现在我们面前的那种模样。多少人死在被选择的位置上,又有多少人被迫走上选择的位置,或者一些人想着坐上去却做不安稳不敢再行恶念。多多少少与那种一念之下就可能带来无数训民变化带来的巨大压迫力与责任感有关。敢与天地争高下的,历数数千年历史,不过三个半人罢了。”哲平接过洪续畴的话头说道。
“三个半”洪续畴与墨昀对视了一眼,都有些疑惑。
哲别笑着说道:
“六千年前朴庙大司祭宁完。”
洪续畴点了点头说道:“当如是。”
墨昀脸色一黑,抓了抓脸,他想起小千抱养的那只大肥猫,就被小千起名为“宁完”。墨昀一直以为是“宁愿完蛋也要吃下去”的意思,想不到里面似乎还有别的深意。
“四千年前羯磨岭雪山口顿悟天地的大目藏,他的后辈建立了牧宗。”
洪续畴想了想说道:“可。”
“数百年前冤死在牢狱之中的羑公唐昌,他传下的昌星天书,初次将我们的视域扩展到星空之处。”
洪续畴掌声响起:“此三人,当得与天地争高。每一个都是革新天下习俗之大毅力者。如今天下宗教以这三人所传为主,算得上却又算不上。按说他们曾经与天地争高,身死灭后,承继者却没有一个再到他们的高度,都是在他们固有的道路上越走越窄之人。”
哲平笑了笑:“开时代之大格局者,都是从教而出,非商业、非经济、非军事。这三人无一不是口舌之辈,却偏偏能做到这一点,洪大相你以为何如”
洪续畴抚掌大笑道:“若我所料不差,那剩下的半个,当是哲平大贤人你咯”
“开教化、明事理、晓理义、懂荣辱、知生死,我以为这些才是天下太平的道理。”哲平对于洪续畴问的最后半个是谁,却避而不答。
洪续畴也没有打破砂锅问到底的意思,听着哲平的说法,神色罕见的认真起来。
墨昀眼睛一亮,也觉得这短短十五个字,高度概括了哲平自己的理念。
“生死其实是每个人自有的权利,可很多人出于简单考虑,出于懒惰,却将这至关重要的权利交给了别人。我想当前的宋国就是这样。而宋国之外的广大土地上的成百上千的诸侯之地呢都在将这权利有意或者无意的交付给了王侯将相。几年、几十年、几百年、几千年,一代又一代,轮替的只是不同的将相王侯,然后训民的大多数依旧是训民。训民这个称呼相当精妙,即是对民众的一种蔑视,也是自我的矜贵。有时候我觉得,用这样称呼来称道民众的会是会是怎样一个傲慢的人”
桌子有些颤动,墨昀和洪续畴遍寻无果,最后将目光放到哲平身上,才看见这位大贤人双手紧紧握着桌子的边沿,身子都有些颤动,神情愤怒,那双点漆一般的眸子里闪动着危险的光芒。
“哲平大贤人,先消消气。”洪续畴赶紧将茶杯里斟满水,递到哲平嘴边。
即便哲平的呼吸以及身体上的臭味浓郁地直冲鼻翼,洪续畴也只是微微皱了皱眉头,嫌恶之意却没有多少。
哲平像是从戾气之中忽然反应过来,额前汗液如浆一般结成厚厚一层:“谢谢。二位你们可知道这称呼是谁第一个说出来的”
“愿闻其详。”洪续畴直承不知。
墨昀倒是想了想,然后在哲平略有些讶异的眼神里,拨浪鼓一般摇头:“没想到。”
哲平呵呵笑道:“一个至今在这世间都有广泛影响力的人”
洪续畴一听这说法似乎立刻想到了谁,连忙抬手阻止道:“如果是那位尊敬的人,你还是不用说了吧。”
“只能谈到这里了吗”哲平脸上露出失望的神色,然而转念一想,洪续畴这样一个曾经有抱负有理想的人,变成如今这样一个现实主义者,一个蝇营狗苟只想着维持小小宋国存续的人,又怎么可能与他是同道中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