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夜寒风尽扫落叶，饶是皇宫内院，也少了以往郁郁葱葱之相。没了绿荫遮蔽，鳞次栉比的院落红墙、琉璃翠瓦倒终是万年媳妇儿熬出了头，得以露了全脸。
因着妖邪连番嗜人之事，盛京城中风声鹤唳，谣言若石落湖心激起千浪层层。只是皇宫内院却依旧平静安详，宫外万般风雨皆如巨浪阻于雄堤，被那绵密的宫墙吸收殆尽。大家一成不变过着自己的日子，人人皆言，这外头闹得再厉害，大过天去也翻不进这高高的宫墙里头，饶是再恐怖之事，宫中之人议论着倒成了茶余饭后消磨时光的好料子。
方才入了冬月，天气却如骤然耍上脾气的奶娃子，之前不温不火，仅一夜功夫，突然便冻得人直伸不出手来。如此却折腾坏了内务府各司的太监宫婢们，原以为尚余半月转还，如此只得匆匆将工期提前，焦头烂额忙着为各宫添置最厚的冬装，增发手炉、棉被，就连平日里最不起眼儿的焦炭此刻倒成了各宫最看重的物什。每日都有新炭源源不断自宫外运来，当真忙翻了内务府一干人等。这整理挑炭的活计看着事小，实则最为耗时费力，先得一枚一枚挑的仔细，万不能漏了一丁点儿沁过了水的，有些宫里头挑剔的厉害，连每一粒大小都得规规矩矩的，每日定时就得送去，若是迟了，不小心冻着了哪个美人娘娘，那便是向上人头都得跟着一哆嗦，还在不在脖子上就得看人家心气儿了。
“都给我着紧着点儿若是被本公公见着手脚不利索的，那就别怪这鞭子不认人了。”内务府管事钱公公裹着厚厚的棉衣，负手在后捏着一条细鞭，踱着四方步在内务府后院来回溜达着，口中哼着小曲儿，目光却是一刻不停在乌泱泱一票儿忙着挑炭的低阶太监身上扫来扫去。
天色愈发暗沉，头顶那一砣子乌云终于耐不住自个儿胖滚滚的身子，冷风一吹，便飘飘洒洒扬下了细细雪花儿。钱公公直觉脖后一凉，抑制不住连打了几个响亮的喷嚏。身侧一个伶俐的小太监赶紧捧过一盏热茶，笑嘻嘻的贴在钱公公身侧，“钱公公，您可得仔细着身子，快喝盏热茶暖暖。”
钱公公嗞溜嗞溜嘬上几口茶汤，方觉身上暖开了，眉眼也舒坦了几分，瞥了眼身旁恭敬立着的小公公，“你这小子倒也是个懂事儿的，我问你，之前新调配来帮着分炭的那些个粗使杂役可都到齐了”
“来了来了。”小公公赶紧答道，咧嘴笑着，“钱公公吩咐的，哪有不紧着办的。这不，最后一批人马上就该到了。”
小公公话音刚落，院门口便有几个低阶杂役太监恍入了钱公公眼中。灰黯黯脏兮兮的衣裳，入了院子的几人无不习惯性的弓着腰，恨不得将脸都贴在地面上，生怕一不留神被人瞧到一丁点儿错处。唯有站在最末尾的一个，却是看上去有些眼熟。那人不若其他人那般卑躬屈膝，反倒活脱脱立出了几分架势。钱公公眸光一转走上前去，将那人上下打量了一番，嗤嗤笑道，“呦竟不知孙公公在此，小的有失远迎。”
孙公公微胖的身形站在一票儿瘦弱太监之中十分扎眼，一身衣裳虽是低阶品级却称得上一尘不染，此刻站在哪里，气场倒是一点儿不输往日陪伴君侧的模样。听着钱公公含抢夹棒的话，倒也受的天经地义一般，只懒懒的看上一眼，唇角一扯，“杂家当是谁如此气派，原是钱公公。既然知道是杂家，如何做，钱公公当是心里有数了吧。这么多年御书房不分白日黑夜的伺候着，杂家这膝盖啊，到了雪天儿就不大爽利，这便进屋儿歇着去了。”正欲举步，目光扫过钱公公的茶盏，皱了皱鼻子，“这茶，闻着就有股子尿骚味儿，杂家可是喝不惯，就来壶西湖龙井罢了，记得上回岁贡之时内务府该是留了不少。”
“诶呦，孙公公，都这功夫了，还当您老伺候御前呢”钱公公眉毛耸了耸，脸上清晰写着不屑二字，心中厌恶骤然升级，平日里他可是吃了这孙公公不少苦头，动辄就想出什么幺蛾子讨好皇上，便将内务府上下折腾个半死，结果功劳却被他全全占着。如今被革了职，却依仗着之前的威势依旧被下人们供着，只是今日他偏不信这个邪，难不成这被拔了牙的纸老虎屁股还是摸不得
思及此，钱公公嘴唇一抽，“既然孙公公驾临咱们内务府，自然要身先士卒，为咱们这些个后辈作出个榜样，小六子，帮孙公公寻些轻松的活计，可别累坏了他老人家。”
被唤作小六子的正是那位方才给钱公公奉茶的小太监，只见他眼珠子一转，立时明白了钱公公口中道理，“小的觉得，这挑炭的活计最最适合，不行远路，也不用沾凉，正避开了孙公公的腿疾”
啪的一声脆响，孙公公出手干净利索，再看小六子已然趴在地上，满口鲜血，跌倒时还将门牙磕掉了一颗，狼狈不已，欲哭无泪。
“你”钱公公大吃一惊，怒道，“打狗亦要看主人，如今你站在我内务府的地盘儿，却还如此嚣张。”目光横扫过身后一干人等，“还愣着做甚按着内务府的规矩，给我教训教训”
话音刚落，一干人等便蜂拥而上，孙公公立时被淹没在了人群之中，只闻得杀猪一般的惨叫声声凄厉。
“这是唱的哪一出呢”忽闻女子出言。
钱公公正看的起劲儿，听闻此言皱着眉头脱口而出，“不相干的少管闲事，吃饱了撑”却在回头的一刹那看清来人之时瞬间把后边未出口的粗话生生憋回了肚子里，眉眼立时堆上笑意，“赵姑姑，什么风儿把您给吹来了”
赵敏茹宫装素裹披着一身雪白披风，额发高束，婷婷而立，此刻脸上正挂着一抹淡笑，“方才皇后娘娘问起那雪狐裘披风可有做好，我便前来看看。”
钱公公凑上前来，一张脸笑作了菊花，“此等小事，怎劳姑姑大冷天儿的跑一趟，指个小宫婢知会一声，杂家就巴巴儿的给您送过去了不是”
“无妨，总在凤仪殿伺候，偶尔出来活动下腿脚倒也不错。”赵敏茹笑着说道，目光飘向人群中，那惨叫已经弱了不少，断断续续，奄奄一息。赵敏茹迟疑看向钱公公，“钱公公，您这是”
钱公公面皮抖了抖，讪讪笑着，“仅是教训下一个做错事的下等杂役而已，无需劳动姑姑挂心。”说罢，钱公公对着人群一喝，“都给我停下，莫要扰了赵姑姑清静。”众人迟疑住手，纷纷退到一旁，此刻只见孙公公鼻青脸肿，仰面朝天倒在地上，哼哼唧唧，颤巍巍地呼着疼。
赵敏茹看清地上之人竟是孙公公，目光一动，妩媚笑着，“钱公公，不知可否借一步说话”
得了此话，又被这笑容一荡，钱公公立时心里活络了几分，忙不迭凑到赵敏茹身侧，谄媚笑道，“姑姑有何吩咐”
“钱公公可知，皇后娘娘现今还气着这孙德福偷了娘娘最重要的镯子，若是哪日见着了烦心，知道他如今在钱公公手底下管着，难保不殃及公公呢。公公自然知晓，这皇后娘娘若是生气起来，那便不是你我所能担待的。”
“这”钱公公听闻，脸色白了白，“不若我将他调到犄角旮旯儿里，保着不碍着娘娘的眼，姑姑以为如何”
“就是如此，恐怕也难保娘娘哪天想起了这厮，若是公公的安排不得了娘娘的眼，恐怕”赵敏茹一脸担忧得看着钱公公，轻轻摇了摇头。
钱公公直觉倒抽一口凉气，直觉伸手摸了摸微凉的脖颈子，脸色更为难看，苦思一番，垮着脸道，“那姑姑以为杂家该如何呢”
雪越下越大，如片片羽毛漫天飞舞，赵敏茹轻轻抽出手来，张开手掌，接下了几片雪花，片刻便在掌心融化成了三两细碎水珠，赵敏茹专注得看了半天，半晌儿缓缓言道，“这大冷天的，宫里若是个儿把年老衰微的太监扛不住，那也是寻常之事，钱公公以为呢”
钱公公眼底惊异一闪而过，回身之际见着赵敏茹正微笑看着自己，暗暗咬了咬唇，似终下定了决心，躬下身去，沉沉答道，“杂家明白，多谢姑姑指点。”
此时，一位小公公捧着一盏托盘走了过来，赵敏茹掀开盖在上面得云锦一角，那下面摆着得正是皇后的狐皮裘，雪白厚密的绒毛在寒风中微微颤动着，赵敏茹小心捧到手上，目光飘过狐皮裘，复又落在赵公公面上，“内务府行事缜密，如此精美的狐裘全仰赖钱公公细致甄选，用心督造，敏茹定将禀明皇后娘娘，论功行赏。”
“多谢赵姑姑”钱公公弓着腰，直至赵敏茹走出很远，方才立起身来，眼中已换作笑意盎然，看向躺在地上如死猪一般的孙公公，皱了皱眉，挥挥手道，“先丢去柴房，把这儿都给杂家收拾干净喽。”语罢，掸了掸身上的浮雪，哼着小调儿向屋内走去。
钱公公方在屋内炭盆儿旁坐下，正欲将冻得有些僵麻的双手伸出来暖暖，却被一阵急促的拍门声吓一跳，站起身来将门打开，小六子一个踉跄险些将钱公公扑到在地。钱公公面色立时变得十分难看，“你慌个什么难不成天塌了”
小六子却是面如土色，嘴唇哆嗦着，结结巴巴，“钱公公，不好了，出人命了”
钱公公眉心一拧，心中纠了纠，试探着问道，“难道是孙公公他”
小六子却是拼命的摆着手，“不不不是，是个女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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