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映红了泥坑里的污水,孟青桃看到自己僵硬的脸庞在泥水中飘忽荡漾。她几乎认不出那是自己,水中的倒影已经伸出了泛白的舌头。
瀚山附近的村民都知道外乡来的孟青桃。淮水两岸打了将近半年,他们同情孟青桃,也担心自己有朝一日会像孟青桃一样逃难般离开故土。
有的人家施过她饭食,有的还收留过她。虽然他们已经很久没见过难民,但对于逃难的记忆仍然存在。更何况孟青桃是从不知在哪的山阳县一路走来,那一定很远,千里迢迢只为寻夫,这份忠贞更加叫人尊敬。
让人充满敬意的人往往是做了多数人无法做到的事情。
直到他们赶孟青桃出来,村子里都说她勾引好心收留的主家男人。前一天收留她的大嫂还是热情踏实的模样,忽而就张牙舞爪急赤白脸的打骂起她。明明是主家男人夜里偷摸进孟青桃的房门欲行不轨,孟青桃拼死不从才争闹起来。村子里鸡鸣狗吠,他家人却反说孟青桃妖媚浪荡。
谁会承认自己的下流呢,居家的妇人当然要维护自家男人。邻家妇人防患于未然,不止庙头村,瀚山背阴的几个村子都传遍了孟青桃的下贱。孟青桃不觉得委屈,她只是被大多数人牺牲了自己的尊严。既然是牺牲,就没什么好委屈的。她担心的是还能不能留在村子,这里离淮水最近,也就离丈夫越近。
丈夫临行留下的信上只写了四个字:走了,参军。
孟青桃猜想丈夫一定还想写什么,比如等我或者别等我之类的话。末了丈夫只写了这四个字,孟青桃能想象出他的痛苦。丈夫八成是不想活了,却也存了二分出人头地的希望。所有的挣扎为难都在于不确定和不确信,就好像晃动的牙齿,拔了省事,留着还挺解闷。
这句话是李准说的,李巡的弟弟。
村长做主让孟青桃嫁给村里的鳏夫,虽不富裕,但名正言顺的留在庙头村总归能吃上饱饭。孟青桃太知道挨饿的滋味了,吃饭明明是为了活着,却为了一口吃的宁愿去死。这般田地的孟青桃哪还顾得上自己的好恶不同,别说是年届五十的鳏夫,自己的丈夫又何尝俊俏康健。可她不能,为了丈夫。
李准说,你丈夫要是看到你这样挣扎,一定于心不忍。
李准说对了一半,丈夫一定是于心不忍,但孟青桃丝毫不觉挣扎。她既不挣扎丈夫的死活,也不挣扎自己的生存。丈夫离开家一定是活不成的,她得为丈夫收尸,自己若死了,这算无可奈何,也就罢了。
还真是至死方休啊。
李准咂了砸嘴,晃动好几天的牙终于掉了,舌尖再划过空落落的牙洞时没了酸爽,顿觉无趣。他从新征的粮食里拿出一石,让孟青桃留在村子。村长说村里留不下此等女人,不如住在村外山郊的小院。一来远离是非,大家都好;二来距离不远,方便照应。
村长微微作揖:您看我面子,兵荒马乱的,人心稳了也好出粮。
李准望着天没有应声,下颌微斜,专心用舌尖抵住牙坑里弹软的牙床。
有人盯着那一石粮食开始嘟囔:这不还是村里养活,我们辛苦种的粮食给了这么个脏货,不如喂狗呢。
李准似是没有听见,身旁的李巡却是鼻子一哼,抬脚踹向他的面门,正踹到躲闪不及的半边脸颊。那人血口一喷,烂肉和碎牙混了一地。李准嘶的一声,自己嘴里嘬出的一点血水反倒不好意思吐出来了。
莽夫打架往往是看反应的快慢,快则占有优势。所谓反应分为两种,有人是无意识的快速反应,这是天赋,村长就具有这种天赋。李准一脚踹出,村长应声而跪,甚至自己都没有察觉。
他敢对李准说看我面子,绝不敢对李巡多说一字。村长目光卑怯的望着,看向李巡,惶惶间又瞄回李准。其实说是小院,村里人都知道那早已残垣断壁破烂不堪,是个闹鬼的地方。
李准喉咙轻涌,沉声道:远点也好。
那天万里无云。
李准骑的青蓝色马匹色彩明艳,与他沉稳的性格似不相称。马儿极温顺,李准也不管它,让它自行跟在李巡白马的屁股后面轻快小跑。
青蓝色的马向来少见,却并非名贵稀种。因为天生有缺导致体魄羸弱,即不能快跑也不能远途,也许正因为此,所以这种马格外的乖巧小心。
身前的李巡忽然停下,掏出一只狗尾巴花在青蓝马的鼻前晃了晃,那马儿居然踏了蹄子,把脑袋凑到李巡腿上撒娇的蹭着,惹得李巡哈哈大笑。
马上的李准正在出神,忽然顿住,看是李巡只能无奈的摇头。
李巡打趣道:你这挨了一拳,还不如来一刀干脆。一颗破牙你能玩上半年。
李准轻勒了马缰,好半天才开口说道:你还记得陆奇吗
陆什么
陆奇。
李巡摇摇头说:不记得。
孟青桃说陆奇是她丈夫。
是吗。李巡淡淡的说,没印象了。
他忽然纵马飞驰,回头笑道:来追我啊,看你的小破马能不能追上
其实他记得,只是不想提。
任谁都可以同情孟青桃、羞辱孟青桃,对她来说这没什么不同,能活下去就行。
起初村里的糙汉在夜深时轻敲她的窗户,黏腻的说些花言巧语让她开门。孟青桃熄了蜡烛不吭声,门外人柔情蜜意之后干脆污言秽语破口大骂,丢了东西一样气急败坏。谁也不知道孟青桃是什么心情。
有的三五成行状起胆子就要硬闯,孟青桃也是静静躺着,接受一切的幸与不幸。可真当他们踹开房门时,欲行不轨的村民都撞了鬼一样慌忙而逃。他们是真的撞鬼了,黑色的魅影就在身后飘荡,踹开房门的一刹间甚至轻拍他们的肩膀。
即便如此,白日里没人谈起这事,他们心照不宣,夜里仍然色心不死。
李巡骂道:荡妇。
孟青桃明明什么都没做,人人都要骂她一声荡妇。
唯一在白天找过孟青桃的是原先村长做主要与之成亲的鳏夫,见了孟青桃怯怯的不敢向前,双手藏在背后。
你手里拿着什么孟青桃问他。
是个鱼符。
李巡说:既然你贱,干脆亮出来卖,挣的还多。
那是李巡第一次找孟青桃收租,他说:给你一石粮,十两银子,把鱼符挂上去。告诉他们你就是荡妇。
人人都知道孟青桃是收费的,来人少了许多。即便有人拎了一串腊肉偷摸找来时,门上已经挂着鱼符,说明晚来一步,只得悻悻回头。他们不再硬敲孟青桃的房门,不知从何时开始,门外总有窸窣的鬼祟声,他们偷听、偷窥,幻想一切伴着汗臭的香艳。
村里对孟青桃最好的人是村长。村长不仅品行端正,偶尔还送些用品。鱼符挂上后,村长再没来过,偶尔瞧见也是冷哼一声,扭头便走。
这是让孟青桃唯一难过的事情。
最近一些日子倒是无人侵扰,听说是村里来了个劁猪匠,和孟青桃一样沿路落魄至此。不同的是,劁猪匠是男人,且手上有刀,不仅会劁猪还会煽人。村民没见过他劁猪,却亲眼见过他在村口煽了一个醉汉。
李家兄弟有责任保护村民周全,但南北两军刚打了场硬仗,无暇顾及。李准还在和九峰会的香主斡旋,李巡则悄悄筹措银两安排善后事宜,准备脱离九峰会的控制随时跑路。
他已经安排的差不多了,只剩下脚旁的孟青桃。
他想把孟青桃狠狠的踩在脚下,把她的脸踩进泥里。可坐骑太高,腿又不长,到时就尴尬了。他低声咒骂,昂起头扭动脖子发出咔咔的响声,一边看向门口的太极鱼符。
把房子给我点了
他一脚蹬开孟青桃,话音未了,房门却开了,赫然站立一赤膊男子,与李巡四目相对。
黄三万
孟青桃的脸摔进了泥泞,她挣扎着抬起,嘴角裂开了鲜血。耳鸣目眩的回头望去,唇齿轻蠕,像是念了声:秦钊。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