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从入了殿，孟千佑的眼睛便一直跟在苏蓁的身上，从未挪开分毫。
黑白鬼使见他这般大胆，敢直视君后，刚要呵斥，苏蓁却摆了摆手叫二人不必在意，随手接过侍女递来的茶盏饮了一口。
喝了这一口，苏蓁却险些没有直接吐出来。
她目光怪异的望了一眼长桌后正在认真办公的夜重华，随手将茶杯放在了旁边的桌子上。
杯中并不是什么茶，而是一盅红枣汤，夜重华这个人虽不算琐碎，但却也细致的很，非说苏蓁现在受伤了身子弱，喝不得凉性的茶，只给她喝补血的阿胶红枣汤。
这几日苏蓁喝阿胶红枣汤早就喝的快吐了，一张口只觉得口中的阿胶味道久久不散。此时见侍女端茶过来，刚要喝一口解解馋，却不想夜重华就连地府正殿的茶都给换了
果然防着她比防贼还严密啊。
苏蓁讪讪的放下了手，这才抬眼看了一眼孟千佑。
他已经苍老了太多，一声衣袍挂在形销骨立的身上，发丝已经白了一半儿，满目的风尘沧桑。
见到苏蓁也在看他，孟千佑那浑浊的眼睛里似是骤然迸发出一抹光芒，可也只是一瞬间，他便将头重新低了下去，似是不愿再见。
当年相濡以沫的爱人，而今已经是别人的妻子。他不能怪苏蓁琵琶别抱，只能怪自己软弱，没能保护好她。
几十年的岁月悄然溜走，他已白头，而苏蓁却依旧年少美丽。
她已经没有脸再去见苏蓁了，想来，她也是不愿意在见到他的吧。
就在此处，沉默了半晌的孟千佑终于放下了手中的功德簿抬起头来。苏蓁转回目光，便闻他沉稳的声音传来：“孟千佑，沧云国帝王，二十二岁登基，五十八岁御驾亲征死于鹿野之战，一生无大功亦无大过，唯有暮年这几次战役，因果之间添了不少的亡魂。”
孟千佑低着头，只觉得自己整个人都被劈开，暴露在了苏蓁的眼前。
有大功的帝王可以名垂青史，有大过的帝王，史书也可以评价为遗臭万年。可他一生无大功无大过，确实对一个帝王最大的讽刺。
心比天高，却命比纸薄。什么都想要去做，却也什么都做不成。他就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帝王，根本配不上苏蓁这样好的姑娘。
孟千佑甚至想要将脑袋塞进胸膛里，生怕被人看见自己红的像是要滴血的脸。
苏蓁没有说话，便听夜重华继续道：“你的功绩不足以成仙，就算是转世为人都很勉强。不过你生前为帝王，若愿意戴罪立功，超度那些因你而死的亡灵，或许可以轮回为人。”
“不用了，来生投胎做什么，朕我也不知晓了，全凭阎君处置吧。”孟千佑声音干涩的说道。
让一个帝王投生畜生道，却是太过没面子了些，可孟千佑宁可接受这样的现实，也不想再在冥府里继续待下去了。
每一次看到苏蓁，他便会心如刀绞。
那种就连呼吸都会痛的感觉，一如鹿野之战失败时的万箭穿心，让他几乎绝望。
孟千佑苦涩的垂着头，苏蓁却看了一眼夜重华，为什么此情此景，她倒是觉得是夜重华故意刁难这个情敌呢
却不想夜重华根本没看她，也像是长了眼睛似的说道：“本府君不会因为个人事情徇私枉法或是治人的罪，你不必担心。”
这话，无端让苏蓁听出了点儿酸溜溜的感觉。
苏蓁讪讪的收回了自己的目光，鬼使白站在一旁终于恍然大悟，为什么刚刚前去向夜重华禀报紫微星陨落的时候，夜重华会有那样的神情了。
原来情敌相见分外眼红啊。
鬼使白一脸同情的看了苏蓁一眼，耸了耸肩膀表示自己无能为力，便退到了一边。
夜重华终于抬起眼，直视了一眼孟千佑，像是能从他这老迈的皮囊之下看出当年的风姿一般。
这还是二人第一次面对面的相见，在之前，孟千佑从没有见过夜重华，想必这世间也没有谁想不开的想要早点儿见阎王。
夜重华倒是见过孟千佑，却也只是在苏蓁的黄泉之镜之中见过一次。
他直视着孟千佑，半晌才说了一句话：“不过，你生前有一项功绩，可以换来一个愿望。你若是想投生凡人道，本府君可以酌情网开一面。”
孟千佑想了想，最终却还是摇了摇头，声音微颤着开口：“阎君大人，我能与能与苏蓁单独说几句话么”
肉眼可见的，夜重华的眉头轻轻一挑。
鬼使白嘴角抽搐，心想这个凡世帝王怎么这么想不开，简直是傻到家了。
这世间能有几个人能得夜重华的这个特例他今日若是说想要投个好胎，或是下辈子还想要荣华富贵。只要不是在凡世做皇帝老子，夜重华就没有不能给他安排的。
谁知道这傻缺上来就触夜重华的眉头，想要和阎君夫人单独说话，这不是公然撬墙角么
鬼使白小心翼翼的拍了拍胸口，站到鬼使黑的身边小声说道：“成年人的世界可真是可怕，幸好我长不大。”
鬼使黑面无表情的听他说完，一弯腰将他抱起来在臂弯儿里，转身走出了地府正殿。
苏蓁捏了捏自己的额角，见夜重华没有肯定也没有反驳，只好自己拿了主意：“我送他去轮回台，一会儿就回来。”
夜重华未答。
出了地府正殿，二人并肩而行。既然孟千佑没有鬼差押送，二人索性直接没规矩的穿越灼灼彼岸花海。
苏蓁心里倒是没想那么多，只是想着一会儿还要卖个人情，带着孟千佑去插个队。
花海之中，孟千佑并没有刻意放慢脚步想要与苏蓁多待一阵，而是保持着正常的步调前行。
灼灼花海吻着苏蓁的裙角，似是因为重伤导致的气血不足，她唇色有些发白，在这花海之中更像是下一秒便会乘风而去似的。
半晌，孟千佑终于先开口：“这些年，你过得还好么”
“夜重华对我很好。”苏蓁微微一笑，说道：“实不相瞒，早些年的时候我还不知道真相，整日心心念念的想着要回去找你报仇。直到如妃那一次，我歪打正着的知道了真相，才幡然醒悟过来。”
她微微一笑：“多谢你费力抱住我的名声了。”
“可我这些年却后悔的很。”不知这花海有什么魔力，孟千佑一路走过去，竟然觉得老迈的身体渐渐变得年轻起来。
他语声有些惆怅的说道：“若是当年我再强硬一些，不听那些人的劝说，你便也不用死，咱们的孩子便也不用死。或许，他会是一个好的帝王。”
沉吟片刻，他又续道：“一定会比我好的。”
很多事情，一旦过去了，就很难再找回来了。就像是当初相濡以沫的感觉，早已经渐渐的消失在了岁月之中，在不复归。
“后来的很多年，我在梦见你，都会觉得这就是上天给我的惩罚。我懦弱，自私，想要保住我的皇位，却不得不牺牲你。”
“好在，你现在找到了一个真正对你好的人。”孟千佑苦涩的笑了一下：“阎君对你好么我能感觉的到，她很在乎你。”
很在乎么
苏蓁想起夜重华给疗伤，给她喂药的情形，想起孟千佑在小厨房里帮她做饼，在西昆仑帮她烤鱼的情形，想起二人一起种树的情形
一切的一切，那么不可思议，有那么水到渠成。
他对她是真的很好，没有模棱两可，是可以直接脱口而出的肯定。
苏蓁点头：“他对我很好，我也很爱她，一生一世，生生世世，我想我都找不到第二个像他对我这么好的人了。”
孟千佑一阵沉默，好一阵才说道：“是么，那就好。”
紧接着，又是一阵近乎于压抑的沉默。
苏蓁有些不自在，她有些想回去找夜重华了。可前面不远处便是奈何桥，她也该去和孟婆打个招呼，顺便带着孟千佑插个队。
一路走到彼岸花海的另一端，孟千佑才再一次开口：“我还记得我们刚成婚的时候，有一年御花园里也是开了这么鲜艳的花儿，你就在花丛中，雍容华贵，那一幕我永远忘不掉。”
苏蓁微微一笑。
这一路上，她都在想孟千佑和夜重华的区别究竟在哪儿。而孟千佑的这就一句话，恰好点醒了梦中人。
他二人都是帝王，对待苏蓁的态度却截然不同。
孟千佑爱她，却还是会听从文武百官的话，去填充三宫六院。对于他来说，苏蓁是他最爱的女人，却不是唯一。
可夜重华不一样。
他只爱她一个，是真的将三千宠爱都落在她的身上，是真的想和她一生一世一双人的过一辈子。
那样的感觉，是孟千佑从未给过她的。
苏蓁豁然开朗，她突然特别想回到夜重华的身边，想要现在便见到他。
就在这时，身边的人开口：“蓁儿，请允许我最后一次这样叫你。我就要走了，可我还想再问你最后一个问题。”
“若是再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结为夫妻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