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最初听到白云苍狗,以为是指时间过得快,然后把它当成个还不错的词儿,用到作文里,被老师指出来句意不当后,才发现原来指的是世事变幻无常,让人始料未及。”
王也有一天在后山读到杜甫的诗时,一下子就想到这是他曾经某个小伙伴说过的话。
天上浮云如白衣,斯须改变如苍狗。
王仙又说:“可人一旦先有了主观意识,甭管它到底什么意思吧,总还是下意识记住印象最深的那个,所以后来无论被老师怎么说,我老觉得白云苍狗就是得跟时间流逝有关。”
“你想象那个场面啊王也,白云在天上悠悠地转,看似很慢,实则地上的狗都已经苍老了,所以说时间并不是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只是它展现自我的方式,跟其他事物很不一样罢了。”
说完她稍微挪了个姿势,手肘撑着白色羊圈绒的沙发扶手,静静朝窗外望去。
时至今日,王也已经很难记清他们那天到底说过哪些话,做过哪些事了,他能想到的,好像也就是在自己憋着口气跑到王仙家里时,自个儿喉咙都快要呕出血了,王仙还好生生倚坐在沙发上的一剪侧影。
她好像突然在几天内就瘦脱了型,下巴尖尖能戳死个人,搭在一旁的手腕桡骨也更加突出,目光始终凝凝地望着远方。夕阳的光刺透落地窗的玻璃流淌进来,滴到她已经没二两肉的半截手臂上。
这叫他该如何开口?王仙就跟一口气被硬生生抽走一般,他也想不通啊,不就放个清明节的功夫,之前好端端一个大姑娘家,怎么回来就垮成这样啦?
“王仙,你要真有什么事,说出来大家伙都能帮忙想想办法,怎么就……”
怎么就忽然说休学就要休学了呢?连办理手续也不亲自去,幸好俩人一个班他才得到这一手消息。这金元元那边还不知道呢。
“噢,你说这事啊,我仔细想了想,反正我也没念书那个天赋,继续搁这儿也挺浪费时间的,还不如做点其他事儿。”
王也差点脱口而出,“什么事儿”,偏偏又能理解王仙既然没把话说开,自然也有她自己的道理,他是最处不好咄咄逼人的那种类型的人,自个儿当然也佛的不行,但是现在这情况根本不对啊。
这话不该从王仙这说出来啊。
她一开始不还雄赳赳,气昂昂,偷摸着把他当老师呢吗,学期末结束她捧着进步一丢丢的成绩单,脸上的笑容简直能发光。开心的笑意是会传染的,而那么漂亮的一个女孩弯着眉眼冲你看过来,是任谁也经受不住的。
高兴状态的王仙能叫周围人也不自觉轻松起来。
那么当她颓唐了失意了,该能看出来的人也总能看出来的。
王也憋了半天挤出一个笑,也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该凑她近些,“也成,三百六十行,行行出状元嘛,那您接下来是打算专修哪门行当啊?”
王仙笑得就自然多了,她说:“还没想好呢。”
王也:“……”
骗子。
唉,就几天的功夫,孩子都学会撒谎了。
他也说不清自己为什么得出这种结论,可能是一种直觉吧,而人跟人的直觉,向来是说不清道不明、玄而又玄的东西。
当然,也可能是他自己先入为主觉得对方就是在说谎,所以王仙的一点一滴,每一个微表情传递到他这里也都好像在掩盖真相。
真相后头是一个挎着肩膀,说不定还哭唧唧的王仙。
所以即使连续不断的追问是他挺不擅长的事,王也也假装没明白她话里的意思,继续问下去了。
“没想好可不成啊,十六七岁的大好年华,迷失一下下就行了,还是得回归人生大马路上。”
王仙却直言:“您别说,我还从来没迷失过。”
“嚯,这都要退学了还——等会儿……”
记忆慢慢溯洄到半年之前,曾经的曾经,有个姑娘陪他躺在天台,洋洋得意地说自己的目标是成为家主,谁都不能把她从那个位子上拉下来。
啧,从这个角度看,王仙说自己从来没迷失过也挺有道理。
他小心翼翼问:“那你这突然变故,家里人也支持你继续当选家主?”
“哎呀,异人圈子规定不一样嘛,我们又不比学历,真要动手了还能从口袋里掏出证书砸死对方吗?”
嚯,听着就更有道理了。
“那你早说呀,嗐,吓死我了,我还以为你……”王也真真正正松一口气,一屁股坐在她隔壁沙发上,任凭自己歪成葛优躺,顺嘴还吹了一波:“虽说您那圈子规定咱也不太清楚,但是拼武力嘛,就您那沙包大的拳头,我代表xx中全体,现在拜您做老大。”说着从茶几底摸出一瓶矿泉水,拧开盖抿几口润润喉咙。
王仙闻言笑得眉眼弯弯,“你就这么相信我能做到啊?”
王也没接话,但他坚定竖起一个拇指。讲道理,王仙不是他遇见的第一个异人,武当山的道士下山基本靠飞,其他内家功夫也没表露过。而王仙带着他上天台时,也从来没想过走走楼梯。她本来就是他见过的,了解最深的异人。
他以为这个话题就此揭过了,但是挺久之后又经历了好多事后王也才知道,原来压在王仙身上的稻草,其中一根就是他现在放上去的。
面对朋友的打趣,王仙笑着回:“那是当然啦,我是最强的哎。”
但她心里想的却是——我只是个连自己怎么输的都没搞明白的废物罢了。
然后就是长达十年的分离。
这十年的头几年里,王也主动想到王仙的次数其实很少很少,少到高考结束他第一次下定决心要出世,理所应当遭到亲爹亲妈阻拦时,他才恍恍惚惚想起记忆中有人曾笑眯眯往他手里递了把钥匙,背景是白云观白云朗朗的晴空。
然后驳了色的记忆瞬间回温,记忆中的故人也鲜活起来。王也惊讶发现,他甚至连人家姑娘的一颦一笑,都记得那么清楚。
她笑起来时睫毛上凝结的水汽,和当发现选择不对劲时两颊微微的泛红。
她说拿着这把钥匙,以后你爸要把你腿打断时好歹还能有个去处。
她好像老早就清楚自己一定会走上这条离经叛道的路,不追问,不阻拦,只笑眯眯地给他想了一条后路。
给了自己一条后路的王仙从此消失不见了,发微信不回,打电话也不接,哪怕他跑北京城她家里那个城区了,她家里人也仿佛讳莫如深,嘴硬的不得了连一个字都不透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