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天宁节。
宗室百官入内上寿。
武英殿上，亲王、宰执、宗室皇亲，文武百官，还有西凉、南照各国使臣，随行官员，坐满了正殿和两廊。
前一月，教坊便召集艺妓阅乐，编曲，演练。
温小宛是旭王亲自安排进去的。
大殿上，四旬酒过，她穿了一身白衣，领口、袖口处露出一截朱红，映着腰间的红绸带，长发挽起，簪了一支白玉簪，银色的面具遮了大半张脸，尖削的下颔勾出几分肃杀之气，一双眼睛明亮中透出点点寒光。
这一刻，她心里平静的半分涟漪都没有。
褚云台曾问她：“你难道忘了，你的身份是假的，你真的当自己是陆归月了吗？”
她不知道。
那一年，李钰对她说：“从今往后，你要把陆归月这个名字刻进心里，刻进你身体的每一寸，世间再无温小宛，只有陆归月。”
她也在想，是自己入戏太深了吗？
可是，不管是陆归月，还是温小宛，都不是她啊。
最后，她又想，不对，不是这样的。
温小宛，陆归月，都是她。
她对褚云台说：“你知道，我们家容儿叫我什么吗？”
“我们家容儿，叫我小仙女呢！”
温小宛心想，要是时间永远停留在那一年就好了。
褚云台有些恼，他插着腰，斥骂她：“我看你是病的不轻！仙女？好！仙女！怎么？仙女就不吃不喝不拉？仙女就不怕死？”
她可不知道仙女会不会吃喝拉撒，反正她需要吃喝拉撒，她也怕死。
可她说：“仙女不许坏人一辈子活的安逸，不许好人含冤而死，永生得不到一个清白。”
褚云台觉得她真的疯了。
这世间何曾真的黑白分明过？
这世间，哪里有过公平？
温小宛还是去了，她抱着琵琶踏上武英殿的时候，两只手微微收紧，琵琶贴在她的胸口。
忽然，她恍惚了一瞬。
那一年，她的生辰，沈恒安亲手为她做了一把琵琶，上面还刻着她的名字，但，她连一眼都没有多看。
今时今刻，她想，要是今年生辰，沈恒安能把那把琵琶再送给她就好了。
如果，她能活到那一日的话。
也许能呢，还有不到一个月，就到她的生辰了呀。
她跪于大殿之上，朝上座的皇帝行礼参拜，而后，她在为她准备的圆凳上坐下。
击磬三声后，大殿一片寂静。
战鼓声声，渐为急促，也在那战鼓声中，温小宛彻底静下心来，完全投入了进去。
琵琶声起，和着鼓声，奏出了拿去兰陵王入阵。
她眼前看见的，不是满殿的觥筹交错，不是太平盛世的假象里，帝王百官一片祥和，她看见的，是十三年前南境的那一场大战。
五万陆家军，被南照十五万大军围困在苍山，兵力悬殊之下，迟迟得不到增援，最终，陆家军主帅、镇国公陆昭明，下令玉石俱焚，战至最后一兵一卒，也绝不放任南照大军踏入大沅领土一步。
大火烧了七天七夜，整个苍山遍地焦土，五万陆家军无一生还，南照十五万大军折损大半，退军三十里，两国议和，十三年，再无大战爆发。
这一战，在整个大沅百姓心中，都是极为耻辱的一战。
因为他们不知道，所谓的，陆昭明勾结南照，意欲谋反，被时任苍州知府的郑甫阳发觉不轨，后郑甫阳带领十万南境后援军将陆家军一举歼灭，并击退了南照十五万大军。
由此，郑甫阳由文官转武职，不止掌控了南境兵权，全程督办了与南照议和一事，后在旭王大力支持下，郑甫阳加封郑国公，回京后官拜枢密院，一跃成为大沅朝堂上地位最高的武官。
而这一切，是五万陆家军的尸骨无存，是镇国公府一百三七条人命换来的。
那一场大火，每一缕火光，每一寸烟尘，都飘散着陆家军誓死守卫大沅的英魂。
但，他们无故土可归。
因为他们是叛军，他们被打上了谋反的烙印。
温小宛闭上了眼睛，纤细的手指随心而动，翻飞在琵琶弦上，裹挟着五万英魂的呐喊，嘶吼，每一声都直击人心。
一曲终了，余音绕梁，大殿上一片鸦然寂静。
温小宛缓缓睁开双眼，她站起身，一步一步向前踏去，直到阶下，双膝跪地，琵琶横在胸前，被她双手托起，后轻轻放在了她面前的地上。
“陛下，千秋万岁，社稷长兴，江山永固。”
清冷的声音，冷静自持中，仍然残留着一抹杀伐戾气。
随即，便是满殿的文武百官附和声，大殿上回荡着一声声的：
千秋万岁，社稷长兴，江山永固。
陛下龙颜大悦，久病之下更显苍老的脸上，在这一日，终于浮出些好气色，就连一双浑浊的眼睛，也有了欢快的神采。
这般情景之下，为显天恩，陛下自然要厚赏。
温小宛叩首谢恩，起身时，却忽然说道：“奴婢斗胆，求陛下一个恩典。”
照往常来说，当场求恩典的艺妓，无非是求一个脱籍从良的机会，抑或是攀附荣华权贵的赏赐，都是无伤大雅之事，陛下未显不悦，点头应允了。
温小宛再度叩首谢恩，双手交握时，手指勾出了袖里的绢帛。
她将那卷绢帛握在掌心，双手托起，长呼一口气，清晰平稳的说道：“奴婢陆归月，以镇国公陆昭明嫡孙女之身份，求陛下开恩，重审陆家谋反一案！”
此话一出，陛下脸上的笑意瞬间消失殆尽，满殿大臣，无一不是大惊失色，惶惶无措。
而，自以为是幕后操纵者的旭王，此时此刻，冷眼旁观着，唇角不自觉的翘起一抹得意的笑。
下一瞬，他这笑也随着温小宛的话消失的无影无踪了。
“奴婢陆归月，镇国公陆昭明之嫡孙女，工部侍郎陆括羽之幼女，宁远将军陆之行之嫡妹。”
“诉状在此，请陛下阅览！”
“南照铭暄王亲笔书信在此，请陛下阅览！”
“郑国公郑甫阳勾结南照主将，出卖南境军边防布局，引南照大军大举来犯，险失苍州，后侵占陆家军战功，谋夺兵权之罪证在此，请陛下阅览！”
“旭王李端，与郑国公狼狈为奸，欺上瞒下，阻塞言路，蒙蔽圣上，结党乱政，所有证词、证物、证人，在此。”
“求，陛下开恩，重审此案，还我陆家清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