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晚以前从来不娇气的。
她不怕疼——孩童的时候走着走着一把跌在地上，一向都是自己爬起来的，手上腿上或者胳膊上擦破了皮，一眼望去都是红彤彤的血迹子。偶尔被隔壁孙大妈看见，把她心疼坏了，一把抱起来，直接冲进她家里去涂碘伏。孙大妈坐在院子里的板凳上，江晚坐在孙大妈膝盖上，不哭不闹，看自己身上红红紫紫的一片，倒觉得十分有趣；冷就更不怕了，有几年b市下大暴雪，常常下一整夜还不算完，但到了次日永远是响晴的天。在北方，稍有常识的人都知道，这样的天气往往最冷，大雪经夜堆积下来，在太阳的照耀下，蒸起一个白天的寒气。江晚喜欢在这时节散步，将厚厚的雪踩实，踩出咯吱咯吱的声响，走到不知道什么地方去，然后再踩着自己的脚印走回来——当然也不怕黑。
都怪张新杰！是他把自己变得娇气了。江晚把自己团在白天他坐的那张椅子上闷闷地想。秋天的夜风带着微微的寒意吹到阳台里来。她伸手拉了拉身上的薄毯，把自己裹严实了。
已经是深夜了，连医院大楼的霓虹都熄了个彻底，只有几间诊室还零星亮着灯，映出里面惨白的墙壁。江晚摸出打火机，学着记忆里叶修——那时候应该叫叶秋——的样子点了一支烟。但并没有吸，只是夹在指尖，在面前轻轻地晃，嗅烟草的味道。暗红的火星儿在空中跳跃，连空气里都浮动着一种不知名的细腻的甜香。
但很快，这点甜香就被风给吹薄了、吹散了，细幽幽的，再过一会儿，连这也没了。
然后是烟灰，不堪重负似的折落下来。江晚拿手指细细地捻成末，然后按下去，黑色的铁椅子上，一个灰白的指纹印子。然后又是一个。江晚接着按下去，顺着手指尖逆时针向上转了一个圈。这样一个叠一个的，倒像个花朵的形状了——像她抱回来的那盆多肉。
剩下一个烟头，她一伸手，按进花盆里去了。江晚也不知道这是怎么了，明明她不在乎，混养着的。在此刻偏偏想起来。然后就不小心碰到她白天胡闹时藏起来的喷壶。
事实证明，像她这样胡作非为的后果是不需要自负的。
她知道自己并未蒙混过关，是张新杰不愿意跟她计较。
类似的这种情况还有很多次，她始终觉得这些在他看来都像烟一样轻飘飘的散了。
关于她对他那种无端出现的无理由的信任，似乎是一个永远让人百思不得其解的事情。不只她的精神分析师这样问过，甚至张新杰自己，也曾在这一天的落日底下，当秋风真正开始吹出凉意的时候，说：“我真诚的希望你能谨慎一点，无论是我，还是别的什么人。保护你自己，和陌生人——尤其是一个陌生男人，处在同一个屋檐下，是一件极其危险的事情。”
她的戒备之心被留在了这个让人昏昏欲睡的下午。
他当然没有问，他是在提醒她。可是他难道以为，她会傻到对每一个人都这样吗？他不知道那些小心翼翼的戒备，在夜里她不敢安心入睡，那种睡着了也随时会被破门而入，然后从床上拖起来的恐惧，或者是醒着，但不被允许入睡，狭小而封闭的房间里似乎蕴藏着无尽的危险。唯独到了清晨，当天色逐渐透明，她才敢安然入睡。因为她知道，再过不久，他会来。
这种信任似乎世界上只有她自己才明白，这一切都源于他自己。而这，又反过来让她不解。
她依稀想起她父亲同她母亲吵架，说人贪心什么都想要，最后只能是什么都得不到。她母亲冷着脸说凭什么她想要的全都是妄想？没拿到的时候谁知道结果什么样。江晚却有些不以为然，她所有的一切，从没有是自己争取过的。别人不给，她不能拿。别人给了，她收着，也不能推却。
可是凡事总还有个理由，她几次试图试探他的底线，却始终触碰不到那层真实的边界。这种不解反而勾起她间歇性的患得患失来。
江晚忽然又伸手把椅子上千辛万苦印的一朵又一朵花涂掉了。这昭示着她今日的探寻又一次失败。
可张新杰的探寻成功了。江晚闷闷地想，她又输了他一着似的。
当暮色四合，灯火渐明的时候，当他说出这番话的时候，霓虹的光影曾经倒映进他的眼睛里。那是一点暗红的火星，就像那支烟点燃了的样子。
她当时怎么说来着？她记得自己伸出手，任由晚风从她五指间吹过，装作漫不经心地说：“虽然霸图的队服怪难看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当时没想那么多。看见了就觉得心安。我猜是因为眼熟吧。你们霸图也真是的，这么多年也不换个款式，当时第一次见你就是这样。”
实际上，就是在这样的时间段里。在江晚尚未有能力开始重新构筑她内心里高大的围墙的当口。她几乎是没什么余地的，选择了无条件的相信张新杰。而张新杰显然，并没有辜负这样一番信任。
江晚深知，在这种不明原因的关心面前，她能够压下内心的惶恐，而去坦然接受这一点。客观上所依仗的未尝没有燕女士。燕女士还在，她好端端的活在自己久别了的故乡。
“那么——你呢？你为什么对我——可以说是无微不至的照顾？可以这样形容吧？”在冬天的早晨，江晚怀着她一直以来的疑惑，这样问道。
她深知自己病的棘手。在那场大雨里遇见她，张新杰不可能不知道自己行将面临的是一个多大的麻烦，即使出于一时的好心，将她送进医院，然后通知法定监护人，便已仁至义尽。她当时甚至不是没想过燕女士赶来专为了把她重新塞回去的可能，然而并没有。时至今日，她可以确定的是，她永远到底离开了那个世界。而燕女士永远的离开了这个世界。
面对江晚的疑问，张新杰镜片底下似乎第一次出现了近似于困惑之类的内容。
诚然他一向是一个理智多过感性的人。但这种理性并不代表着这个社会上常见的趋利避害的特质。
然后就是良久的沉默。
秋去冬来，光阴流转之间，而终至无可挽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