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身青布书生袍，一手牵着灰褐色的瘦驴，一手拎着重重的点心盒，穆南彦慢慢走出玄武门。
一路向北，一直向北，未有回首。
穆南彦初来京都时也是盛夏，如今在盛夏的清晨离开，似一个轮回，冥冥之中仿佛自有天意。
只是一来一回用去二十二年时光。
来时，他是踌躇满志的少年郎，离开时，他已经人到中年，两鬓染霜，妻离子散。
回想自己这一生，他想了又想，只得一声叹息。
飘零二十载，深恩负尽，死生师友。到头来只剩下一人一驴一盒点心，以及一个可以归去的地方，那里有他温柔贤惠、明媒正娶的妻。
如一场大梦初醒，来时春风得意马蹄疾，去时骑驴客醉风吹帽，放鹤人归雪满舟。
好似一切都来不及，又好似还有希望留存心底。
眼前似又浮现起妻子送他离开时的样子，那般温柔缱绻的神情，借着古人的情谊，脉脉如诉，“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伸手为她别起鬓边的散发，语气决绝，“生当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那时的他们那样年轻，又那样天真，以为这世上只有生与死才能拆散真心的爱人，他们只看到了诗人的情谊，却忘了诗句背后的残酷现实。
当皇帝第三次跟他提起迎娶升平的事时，那一刻他只觉得自己像是落入蛛网的飞蛾，无论如何挣扎，也挣扎不开束缚。
“升平那孩子也不是不讲道理，她愿意退一步让你家中的妻子入公主府做个贵妾。你要知道一国的公主，自有她的骄傲，按说是不会允许驸马纳妾的，只是升平那孩子仁善，见不得分离……”
皇帝絮絮说着大道理，他只觉想笑，便是这般逼妻为妾，却能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好似他们得了多大的恩典。
他正要拼着前程不要，再一次拒绝，只听皇帝道：“穆卿家若是不知如何面对家中糟糠，那朕亲自与她说。”
他霍然抬首，不敢相信的望向皇帝，“陛下……”
面对着穆南彦陡然变色的脸，皇帝终于知道他的软肋在哪里，不觉放松的倚在龙椅之上，拿腔拿调道：“穆卿家这般人材，想来妻子也是位知书达理的淑女，她定然会理解你成全你。”说罢，皇帝唇角含着放松的浅笑，对着一旁的大太监陈忠礼道：“派两个得用的人去云中城，将穆大人的家眷接到京都来。”
“不可，万万不可。”穆南彦脑中昏乱，本能的拒绝，心底的痛楚却一点一点似扩散至四肢百骸。那疼痛让他忍不住的发抖，昏乱的脑中只有一个清晰的念头：此生此世，他与林之瑶再无可能。
这个认知让他的呼吸都带着火烧一般的灼痛，他知道到了壮士断腕的时刻，只剩下一个办法了，他只能如此才能保全她，保全他们未出世的孩子。
穆南彦重重跪在地上，“臣愿娶公主为妻。”
皇帝暗暗松口气，就说嘛，这世上哪有威武不能屈，富贵不能淫的人。虽然这事是他们父女不地道，但他也不是不近人情，“升平既说抬你妻子做贵妾，便会言而有信，朕也会备份嫁妆给她，让她做傍身之用。”
“臣替拙荆谢陛下厚爱。”穆南彦的额头重重落在光洁坚硬的金砖之上，想让肉体的疼痛来分担一下心中的巨痛，“不过……”他缓了一口气才能继续说下去：“得公主垂青是臣的福份，臣怎么忍让公主被人非议。”心痛得似要碎成千万片，他却还是忍着心痛，咬着牙道：“请陛下准许臣休妻……迎娶公主。”
最难说的话说出了口，他反倒是平静下来，那些疼痛也随着说出口的话消失的一干二净，只剩下麻木。
“这……”皇帝在沉吟，心中也知道这是最稳妥的办法，人多嘴杂弄出这么一个贵妾，有心之人不难猜出他们父女逼妻为妾的勾当，若让言官知道又少不得参他一本。
如此想着，心中却也有些不忍，那个素未蒙面的女子，还在高高兴兴等夫君高中的消息，结果等来的却是一纸休书，她该有多绝望。
穆南彦仿佛看到困在蛛网里的飞蛾，终于认命的停止了挣扎，只等着丑陋的蜘蛛过来饱餐一顿。
“乡野村妇过不惯京都的富贵生活，别让她污了公主清誉。”
皇帝沉吟片刻，终于道：“那就依驸马所言。”
“谢陛下。”他叩头谢恩，趁无人注意之际，悄悄抹去眼角的一滴泪。
恍惚间，他又记起林之瑶温柔的笑颜。
结发为夫妻，恩爱两不疑。
他们都感动于这样的情谊，却忘了在诗人离去的第五年，诗人的妻子就已经改嫁他人。
生来复来归，死当长相思。
这诗如他一般，就像个笑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