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医院的路上，他们经过马路，走了街道的另一边。
一条街的两边，对于大多数人来说并没有什么不同，但南笛能在空气中闻到那细微的，难以言喻的气味差异。
也许来自招牌各异的饭馆，也许来自如此相似却又截然不同的人流。
或者，也许只是来自树龄参差的银杏。
这边的鸟雀，似乎比那边要多些。
他们静静地走，没有人开口说话，也不会觉得不自在。
相触碰的手指传递着差距不大的温度，庄泊又想起那场大雨，淋漓的雨幕中一声声撕心裂肺的哭喊。
好像已经过去很久了，但其实不过是昨天而已。
然而昨日如死，今日的南笛还好好地活着，好好地，和他一步一步地沿着这条街走下去。
“手术是在下个月五号，对吗？”
快到医院的时候，南笛问。
“是的，上午十点。”庄泊说，“在这之前我的手术档期都已经排满了，而且你也需要一段时间进行术前准备。”
“今天上午那几项检查报告出来了，和之前的检查综合评估下来，情况不算太差。”
“不算太差……是什么意思？”
“和初步评估的结果一样，手术本身风险就比较大，成功率只能控制在百分之七十以上。术后干眼症等并发情况也需要早做打算，角膜瘢痕修复和玻璃体切除在之前手术史的影响下也可能无法达到完美效果。”
庄泊说：“但还是那句话，我会尽我所能。”
南笛唇边若有若无的笑意早就消失了，她蹙着眉头，似乎陷入了沉思，腿脚的步伐却像她人生的齿轮一样，依旧在麻木地前进。
“抱歉，我是不是太直白了？”
然而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向患者本人隐瞒。
他也无权隐瞒。
“不。”
“我只是在想，如果到时候不幸失败，是不是就意味着我终于能认命了。”
“你觉得这是命吗？”
“我不知道。”南笛说，“但我宁愿它是。接受命运的嘲弄，至少好过接受自己的无能。”
“……”
庄泊沉默片刻，说：“如果，我是说如果。如果手术真的失败，那也是我无能，和你有什么关系，难道到时候要怪你没能找到一个好医生吗？”
他们走进医院，将熙熙攘攘的街道遗忘在身后，继续走回病房。
庄泊带南笛走上石子路，自己沿着平砖的边缘走着，侧头垂眸，看向她湿润的长睫。
“你不明白。”
她轻声说。
因为声音太轻，轻到近乎气声，所以听不出喉咙中深藏的哽咽。
“抱歉，如果我能更了解你一点就好了。”
南笛没有再说话。
她从小性格要强，不爱哭泣。小时候从楼梯上摔下来，膝盖手肘撞了多处伤口，不声不吭地就捱了过去，长大后就更能控制自己的情绪，无论多么悲伤，最多红一红眼眶。
她一直觉得眼泪是没有意义的东西。
而她一生追求意义。
可是到了北城，这片遥远而陌生的土地，对于一个盲人来说不亲切也不美丽的城市，她却频频失控，在猛烈的悲痛之中，再决然的坚持，终究一败涂地。
过了一会儿，庄泊才拿出随身携带的纸，抽出两张，扶着她站定。
墨镜被缓慢地取了下来，庄泊在试探南笛的态度，而南笛默许了这一行为。
双眼不再有任何遮挡，几簇头发被潮湿的眼泪沾在脸上，庄泊用纸巾细细地帮她擦拭泪痕，像对待一件十分珍爱的宝贝。
“哭出来是好事，情绪是需要宣泄的。”他说，“但是哭过之后，依然要积极面对生活。”
南笛没有回应他，眼泪却慢慢止住了。
她抬头向上看，努力在漆黑的深夜中捕捉一无可看的轮廓。
“走吧，路还长着呢。”
——
【知名画坛新锐chiaranorth被曝双目失明，整整十五个月未出新作，竟是因为求医无路】
【据了解，目前chiara并不在欧洲接受治疗，恢复光明的概率很小】
【chiara的追随者们目前情绪激动，希望chiara能在最近的艺术周发布会上出面解释】
【一代天才就此陨落，细数美术史上因为失明而困顿的画家……】
“栗子，我已经给你订好了机票，秋季艺术周的发布会就在下周周二，我们已经接受了主办方的邀请。现在的热度正好，等你恢复光明之后，还能在欧洲艺术界再掀波澜。”
接到茱莉亚的电话，是在一个秋日明朗的午后。
来到北城已经两个星期了。
南笛慢慢融入了这里的生活。
按时吃药，按时作息。
导盲杖也已经使用得比较顺利了，在没有许颂安和庄泊的陪伴下，她也能一个人出去，走到蔷薇楼梯边，在长椅上坐下来晒太阳。
“我的手术在五天以后。”
语气平静而从容。
连南笛自己都觉得不可思议。
茱莉亚在未经她同意的情况下答应了主办方的邀约，而这种官方艺术周发布会的黑名单制度很严格，爽约一次可能终身不再受邀。
以这种近乎威胁的方式强迫她回到欧洲，如果她们依旧是好朋友，此刻就该翻脸了。
但南笛只是平静地陈述着，她的手术在五天以后。
五天以后，正是发布会当日。
没什么再讨论的空间。
也没什么再争吵的意义。
“栗子，你疯了吗？手术可以推迟，发布会不去你这辈子的艺术生涯至少毁一半！”
身后，蔷薇花墙的藤蔓延伸到长椅的扶手，南笛伸手触碰那一片片浓绿的树叶，藤上有刺，浅浅划过她带茧的指节。
“茱莉亚。”
她缓声说。
墙上有鸟雀，叽叽喳喳地欢叫，吵得对面的茱莉亚头疼。
“如果我的眼睛治不好，我这辈子都画不到曾经的高度。”
“怎么可能。”声筒中传来茱莉亚苦笑的声音，“你只是不愿画而已。”
“你明明有联觉感知的能力，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利用起来？与其寄希望于高风险的眼科手术，还不如借此机会成为画坛上盲眼的传奇画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