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宁潇潇向陆临渊求情后，陆临渊是打算放佟嫔出宫去的。
而陆临渊之所以这么做，并非源自于他对佟嫔的同情。
他本就是一个感情冷漠的人，旁人的境遇他无法共情，他只记得佟嫔惹过他媳妇掉眼泪。
他一个大男人，面对天下大事时可以心胸宽广，但谁要是欺负了自己媳妇，管她是不是言不由衷、是不是身世可怜，那人都不应该再存活在世上。
让佟嫔离宫，和直接赐死她并无区别。
她自入宫至今整整五年，有四年半的时间都在揶揄、挖苦、嘲讽皇后。
皇后是个什么肚量？佟嫔要是真出了宫，恐怕还没找到落脚之处，就已经被皇后母家派出的暗手谋害了性命。
当然，这些事陆临渊一眼就能看穿，宁潇潇也不是个傻子。
所以她让陆临渊将佟嫔打入冷宫，不许她离宫。
最起码留在宫中，她还能保住她那条命。
佟嫔是在当天夜里挪去冷宫的，宁潇潇去看了她。
一直伺候在她身边的香兰已经被乱棍打死，香兰虽然是仆人，但也是佟嫔在宫中唯一可以说上两句真心话的人。
偌大的冷宫，如今只有她一人住着，日后吃穿用度都得她亲力亲为，倒也算是对她这个娇生惯养出来的大小姐的惩罚了。
宁潇潇来时，佟嫔一身素衣坐在已经有些发霉的松木桌案前，月光投射在树杈上折叠出的剪影，落在她毫无血色的脸上。
她还活着，但看起来却好似已经枯萎了。
打宁潇潇入宫起，就从未见过她如此素净的样子。
卸下了华贵冰冷的珠玉，素面朝天不施粉黛，又黑又密的青丝只用一根木簪子简单地挽起来。
没了那些身外物的点缀，她身上尖锐的戾气散了八分，只像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姑娘，透着些从前从未在她身上见到过的清纯可人。
她听见动静，抬眸朝门口望去。
宁潇潇就立在门前静静打量着她。
彼此眼神对视了一眼，她忽而笑了，“我还以为来的会是皇后。”
她说这话的语气淡淡的，再不见昔日的盛气凌人，
“小印子送我来冷宫的时候都告诉我了，我本难逃一死，是你劝说皇上留我一条命。”
“我知道你是什么心思。你恨毒了我，你不想让我死，想让我余生都困在这冷宫里自生自灭，是不是？”
宁潇潇闻言摇了摇头，“你觉得你值得让我如此费心费力吗？是，我承认我曾有一段时间恨毒了你，但当我知道了你这些年的境遇后，我便释然了。”
“你入宫后的每一日，对你而言都是无尽的折磨。你欠我的，自佟氏一族覆灭起，就已经还清还尽了。”
“我从不欠你什么。”佟鸢鸢清冷一笑，“入了宫的女人，就注定了要明争暗斗一辈子。我抓不住皇上的心，我输给了你，我认了。”
她丢掉了所有后妃的枷锁，不再自称本宫，而换成了‘我’。
同时也丢掉了自小被家中教养出来的规矩，慵懒地靠在了椅背上，目光缓缓投向窗外清冷的月，
“你知道吗，当我听到佟氏一族九族诛灭，父亲被人在朝堂上乱拳打死的消息后，我原以为我会悲伤不已，哭得肝肠寸断。可是我哭不出来。”
她迎着凄美的月色，忽而笑了，“那一瞬间，我突然觉得自己无比的轻松自在。我好像彻底属于我自己了。”
“我原本从未属于过自己，直到如今，我才知道能做自己是这样的痛快。”
有一只知更鸟落在枝头，将她的目光全数吸引了过去。
那鸟儿立在枝头上用尖尖的喙梳理着它漂亮的羽毛，一阵风拂过吹动树梢新生的嫩叶。
鸟儿受惊振翅而飞，轻而易举便飞出了被宫墙围住的这四四方方的天。
“你未崭露头角前，旁人都以为我是一人之下甚至凌越于皇后之上的贵妃。他们都以为我是这世上少有的幸福之人。”
“我年轻，姿容艳丽，又有着旁人投胎转世无数次也攀不上的母家，好像看起来我什么都有了。”
“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这一辈子都只是佟家的傀儡罢了。”
“说来也不怕你笑话，我今年桃李年华（二十），去过的地方却只有两处。少时父亲不许我离府，离府入宫又出不了宫墙深深。”
她默了默，戚戚然摇着头，又自嘲般笑笑：
“如此活着，实在是没劲透了。”
宁潇潇静静地听她诉说着自己的一生，心下感慨良多。
感慨的并非是佟鸢鸢一人的处境，而是在这样的封建制度下，所有被礼仪教条束缚一生的女子。
对于她们而言，其实自由，远比活着更重要。
“其实皇上本是许了你离宫的。是我让皇上将你挪入冷宫。你得罪了皇后，踏出宫门便只剩下死路一条。”
“可你的命在你自己手里，你要如何选择无人能干涉。你若想离宫，我也可替你去向皇上求情，明日便放你出宫去。”
佟鸢鸢一怔，她没料到宁潇潇会如此待她。
她思忖了片刻，抬起那双疲惫极了的眸子，用玩味的眼神打量着她，
“这话从你口中说出来当真稀罕。瞧着你是和顾似锦在一起久了，也想学着她做一做寺庙里被人供奉的菩萨。”
“不过无论如何，我也多谢你能与我说这许多。你母亲赠与你的手镯昔日被我故意打碎，这事是我一直以来对不住你的，我与你道歉。”
“至于出宫一事，就免了罢。我生无长技，出宫了即便皇后不派人暗杀我，我也迟早落得个饿死街头的下场。留在宫中，起码还能吃顿饱饭。”
这是她自己的选择，宁潇潇没有多说什么，临了道了句让她自己保重，便转身离去了。
她走后，佟鸢鸢走到结了蜘蛛网的妆台前，抬手抹去铜镜上厚厚的灰尘，眯着眼睛与镜中的自己对视着。
她好久都没有好好看过自己了，却不想镜中人已然令她陌生至极。
她深吸一口气，费力挤出一丝笑容，喃喃道：
“我这一生都不欠任何人的，临了也不会受任何人的施舍。”
“今日你对我的善意，无论是出于怎样的本心，我都会原原本本的将这份恩情偿还回去。”
她像是突然想到了什么，忽而笑意变得狰狞：
“宁潇潇，你的好日子，还在后头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