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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罪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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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爱斯梅拉达近日以来也尝到了类似于克洛德那种纠结的滋味,尽管她还并不知道对方也同样在为此纠结着。

    她在每个深夜里的睡梦间静默地回忆着自己与克洛德副主教的每一次接触,回忆着他肌骨的触感、睫下的灰影、指尖的温度,他的低喃连同着吐出的薄雾,与他那平淡无波之下却又暗流涌动的眼神…那双深邃的灰蓝色眼睛如同一个有什么魔力的海上漩涡般,直要将她吞进去,令她窒息、溺亡。

    她享受着与他的靠近、触碰,像个醉鬼为之沉迷而又甘之如饴。但这个天性自由乐观的吉普赛小姑娘丝毫没有克洛德心中那份“信仰神,抑或是入地狱”的苦难挣扎,也没有来自教廷与时代的重压;因此,她所需要踌躇的,仅仅只是自己究竟能否与所眷恋的人相厮守而已。

    这还是爱斯梅拉达——这个年仅十六岁的天真小姑娘——第一次去因为一个人而迷醉。虽说她在认清真相前也还被孚比斯光鲜的外表所蒙蔽了一阵,但她对卫队长本就谈不上有多深厚的倾慕之意,只能算是因他容貌英俊、气宇轩昂而颇有好感而已。然而,爱斯梅拉达却从克洛德副主教身上体会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别样情感。

    那是多种情绪的复杂混合:祈盼、恋慕、牵挂、雀跃欢喜,却又因自己的异样而心生羞怯…

    这个天真的小姑娘实在不太擅长于藏匿自己的心事,于是,在他人看来,爱斯梅拉达近日在独处时显得一反常态:她总是微红着脸,双目低垂,一边面带甜蜜的微笑,一边轻声地叹息。

    终于,当某天晚上爱斯梅拉达又呈现出这种古怪的姿态时,她名义上的丈夫比埃尔·格兰古瓦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你怎么啦,爱斯梅拉达?”他不乏好奇与关切地凑过去问道。

    爱斯梅拉达瞥了一眼自己的“丈夫”——虽然他们从形式上来说早已举行过一遍摔罐成亲的“婚礼”,但显然两个人都本不希望有这场婚礼:格兰古瓦作为哲学家,他的满腔热爱全在雕塑、剧本与诗篇上,他甚至爱小山羊嘉莉都远胜于爱漂亮姑娘;爱斯梅拉达当初只是单纯想救下这个可怜人使他免于一死,原就对他毫无爱慕之意,她将格兰古瓦纯粹视为一个朋友而非丈夫。

    “我正在思考一些事情…”

    她叹了一口气。

    “格兰古瓦…神父是不是不能结婚…?”爱斯梅拉达问道,神情有些低落,“我看他们一直都是一个人…”

    “结婚!?”格兰古瓦又激动了起来,“别说结婚了,他们必须由身到心地完全排斥女人、不近女色,否则就是有罪…!”

    “不过…”格兰古瓦顿了顿,继续感慨道,“他们心里都有上帝了,还要妻子做什么?”

    正如人尽皆知的那样,格兰古瓦——这个哲学家兼诗人——本身的兴趣就不在女人和婚姻上,也无怪他会产生这样的想法。

    “噢…”爱斯梅拉达悄声应和道。她低垂着眸子,眼里含着泪。

    “不过,世风日下,”格兰古瓦作为一个潦倒失意的剧作家,言谈间也颇有些愤世嫉俗,“他们不能娶妻,不代表他们就没有孩子。”

    然而,爱斯梅拉达可以肯定的是,克洛德副主教如此远离世俗,必然是不会有私生子的。

    她不禁又陷入了一种忧心忡忡的思虑。

    自己的倾慕对于克洛德而言,究竟意味着什么?

    他是贵族,而她是乞儿;他是巴黎若萨的副主教,而她是吉普赛的流浪舞女;他是神的使臣、世人灵魂的负责者,而她是民众眼中遭人唾弃的女巫;他能让国王为之恭敬、低头,而她却只能任由尊严被所有人恣肆地踏在脚下;他是整个法兰西学识最渊博的人,而她只是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后的影子…

    她更为伤神了,只觉得自己的眼前一片灰暗。

    那小姑娘甚至还因此产生了一种隐约的愧疚感与负罪感:

    若要让他与自己相好,作为贵族,他要抛却自己的头衔;作为博士,他要践踏一切科学;作为神父,他要背弃自己的信仰…

    难道自己的爱,于他而言竟带来的是无尽的苦难与折磨?

    爱斯梅拉达不敢再继续想下去了,她的整颗心都在发抖。爱意使这个可怜的小姑娘大胆,却又使她胆怯。

    不知怎地,她倏忽间回忆起了那个初夏午后,在雨中的檐廊下,克洛德低垂着眼睛对自己吐出的那句呢喃:

    “孩子,我的灵魂有罪,天主不会救我的灵魂…”

    他那时的神情极其复杂、苦痛,紧揪着爱斯梅拉达的心。

    他的灵魂能有什么罪呢?他在她眼里,已经算得上是这目盲而又昏黑的世间最为智慧、最为洁净的存在。

    “亲爱的嘉莉呀,你觉得他怎么样…?”爱斯梅拉达叹息了一句,轻轻抚摩着小山羊那顺滑柔软的长毛,“真可惜你是只小羊而不是个小女孩,你要是能知道我有多么喜欢他…”

    嘉莉虽然活泼又伶俐,但它到底也不能切身领悟到主人的百感交集,更谈不上给她提建议了。它将身体趴伏在爱斯梅拉达的双腿上,眯起眼睛享受着小主人的爱抚,轻柔地咩咩叫唤着。

    那姑娘有些忧虑地眨着她乌黑美丽的大眼睛,自顾自地絮叨着:

    “若是他的灵魂有罪,那我的灵魂也就更是有罪了…!我竟然胆敢爱上一个神父、一个天主的使臣、一个世人灵魂的负责者…天哪!如果我真的害得他的灵魂无法得以进入天堂,那我也就真成了世人传闻中的吉普赛妖女了。嘉莉,我究竟该怎么办?为什么他偏偏是个神父、是巴黎若萨的副主教呢…?”

    她竭力在自己的回忆里搜寻着克洛德的那双眼睛,想要从中看出些什么。

    那是很久以前,她与克洛德还不熟识,她偶然间路过祭坛,望见他在主持弥撒的时候。他从祭坛高大的尖拱底下缓步走过,穿白衣和短罩衫的唱诗童子、歌者、圣奥古斯丁教派的修士以及圣母院的神职人员无不望而生畏。

    那双眼睛威严、肃穆而阴郁,淡然得甚至近乎冷漠无情。

    那便是他面对世人的模样,一个冷峻得如同神明般的模样。

    那时的她绝不曾、也不敢料想到,在流水浮云、白驹过隙之后,那双冰冷得如同寒潭的灰蓝色眼睛,会独独在望向自己时生出炙灼灵魂的火。

    就在前一夜,那双低垂的眸子被空中的焰火点亮、染上一片鲜红的光晕,他的脸庞近在咫尺、如石像般凝滞不动,鹰隼般的眼睛直盯住她,直到她迷惘、甚至于心肝畏惧颤抖。他深邃的眼睛在黑暗里显得更为明亮,那目光却仿佛一条咆哮着要挣脱锁链困缚的苍龙…

    哪怕爱斯梅拉达再不谙世事,她也不会将其视作他的冷傲、淡漠,那副平日里神明般庄穆的模样。

    那是他的欲望,他心底焚尽一切的烈焰,他不敢宣之于世的禁忌,他在四下无人的暗夜里兀自选择背弃天主的罪证。

    他也在渴望自己吗…?

    爱斯梅拉达不知道,但她很清楚,自己在渴望着他给出的答案。

    “嘉莉…”爱斯梅拉达低声叹了一口气,“你说我究竟要不要鼓起勇气去向他告白…?”

    那小山羊似乎听懂了一般,它睁开眼睛,从主人身上爬起来,抬起自己摆动着的两只前蹄、仅用两条后腿着地,高昂着头。那副模样滑稽又可爱,活像一匹奔马。

    吉普赛小姑娘瞧见这幕,明白了什么。她总是乐于去听取聪明的小山羊嘉莉给自己的建议。

    “至少要做出一番努力,让他能明白我的心意。”爱斯梅拉达默默地在心里下定了决心。

    她带着满心的忐忑入梦了。

    ……

    与此同时,克洛德还在自己所居住的那间小屋里忏悔着。

    虽说如此,这几个月以来,他每日都会忏悔,但似乎没有一次是专注而发自内心的。

    今夜也是。

    他如今已然半是耽溺半是绝望地认定了自己确实是深爱着爱斯梅拉达这个事实,也认定了自己早已被那个妖女蛊惑、再无法像从前那样去别无二心地侍奉天主。他起初还对此感到羞惭、耻辱,但渐渐地却已习惯得近乎麻木了。

    自己的爱究竟是否为一种堕落,理应去遭受鞭笞、抨击?

    此刻的他无法知晓这个问题的答案,他只知道自己作为一个神父、一个天主的仆役、一个世人灵魂的负责者,在灵魂的朝圣之路上早已是一败涂地、支离破碎。

    他舍不得怪罪于她,但他能够肯定的是,自己的有罪是一种必然。

    他有罪便罢了,但自己不能将她也拖入灵魂的长夜,那才会成为自己一世的遗恨。

    哪怕她真的是个妖女,她也应该是个在阳光下自由舞蹈的欢乐妖女,而不是一个只能像自己一样被重压碾碎、终日沉郁叹息的妖女。

    克洛德的内心很清楚,在那夜的焰火下,自己的眼睛早已吐露了深埋于心底的秘密。

    他曾一度执着地以为自己足够冷静、足够自制,能够将灵魂深处那翻涌喧腾的爱欲之海彻底压抑至消亡、至他的灵魂得以见到上帝的那天。

    但他终究是错算了。

    他的灵魂此生再无法见到上帝,也再无法得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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