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国之相要出使各国,仪仗必然盛大。
队伍浩浩荡荡地离开临安城，一路不紧不慢地朝着北方而去。
清晨。
浣南道云初府边境河道。
此时江面上的雾还没有散去，雾气弥漫之间隐约可以看见一艘木舟穿梭其中,时隐时现。
木舟扁平，头尾尖身子宽,看上去平平无奇。
这样的木舟在北方水路十分常见,经过鸟鹤时也没有引起它们的警觉。它平缓地划过江面，带动水波微荡，眨眼间却又消失不见。
木舟在冷清的江面上悄声行驶了许久,直到日头高悬于正上方时才缓缓靠岸。
舟到了岸,雾也散了,舟上人也终于有了动静。
手中书被拿下,一张面孔就这么猝不及防地显现出来。
季淮,俞朝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相阁,《光氏谱》上氏族之首的族长。
他拿起脚边的节杖,上面绣着季字的灰色刺绣也随之晃动，分外醒目。
“老人家，前面就是边境了。”舟尾的船夫喊了一声,“那里还在打战,咱就不过去了，您可悠着点呐。”
季淮回以淡笑，而后在船夫不解的目光下头也不回地朝着俞朝边境而去。
船夫看着他的背影，小声嘀咕了一句“拦不住找死的”后也摇着头撑船离开了。
他不过是一个小小的船夫,平日里就靠这艘小船为生,本来以为战乱之后自己就没了生计,没想到竟然遇到了一个大主顾。
这人衣着普通却出手阔绰,唯一的要求也就是让他送自己去边境。
船夫也不是没有劝过,但架不住对方给的多，而且态度坚决。可面对那能养活自己下半辈子的银子，船夫还是屈服了。左右他将人送到了地方，剩下的事情他也管不着了。
告别了船夫的季淮手持节杖朝着边境而去。他步伐不紧不慢，遇见山河好风光时甚至不忘驻足观赏一番，留下了几篇赞叹之作。
他远望过山水，见证过日月交替，听见过鸟鸣啾啾，最后这份闲情被姗姗来迟的马蹄声打断。
马蹄声很急，也很杂乱，而从声音由远及近来看，来者正是冲着季淮而来的。
听见声音的季淮却是面色如常，他只是停下了前进的脚步，看着他们从最开始的一个小黑点，慢慢扩大，最后停在了他的面前。
来的人们皆穿着皮甲，显然不是被季淮舍弃在身后的使团。
不过他们也并非正在边塞与四国交战的驻军，从他们皮甲边缘处绣着的“季”来看，他们是季氏的私军。
俞朝对于在《光氏谱》上的氏族十分宽容，除了法不责外，一定程度上也允许他们拥有一小批属于自己的私军，用来维护他们的祖地，不能随意离开。
可是他们如今却出现在了千里之外的云初府，很难不让人怀疑这不会是季淮的安排。
轻骑接上了季淮后却并没有朝着境外赶去，反而是转进了山中。
“家主，万仙楼和李氏的探子已经全部被吸引到了使团那边去，咱们为何不趁现在去边境？”
进了山，轻骑的队长这才问出了自己一直想问的问题。
季淮看了看四周绿色，缓缓开口道：“现在去边境动静太大，就让他们都以为我还在使团中吧。”
使团目标太大，跟着他们就相当于将自己完全暴露在有心人之下，所以当使团离开临安城境内后，他便舍弃大队，独自上路。同时为了避免意外，他还写了信，让季氏的私军，从永宁府祖地赶来为他保驾护航。
离开了临安城后，除了季氏私军，他谁都不相信。
当然，这都是他的计谋，临安城的百姓可是丝毫不知。自从季淮离开临安城后，他们每日最大的乐趣就是探听使团到了何处。
朝堂之中为他是否要出使吵了许久，但在百姓心中，季淮已经成为了一个救天下于水火，挽狂澜于危难的存在。
尤其是当他离开临安城五天后，西北便传来消息说摩洛耶大军从南方撤离的消息。
虽然西北是说摩洛耶一直信奉的天神降下了神罚，但临安城百姓却更愿意相信，这就是季淮带来的福音。
为此，临安城各大坊市一扫之前阴霾，重新挂上了开业的牌子。
城中的从意坊还是一如既往的热闹，但这次，如意坊的摇楼也跟着人满为患---原本在常驻画舫的般若来到了摇楼。
般若一手握琵琶，一手拨弄丝弦，台上是清歌雅舞，台下是推杯换盏，人间纵乐莫过于此。
“听.....嗝......听说西边那个什么鸟国撤军了？”一个面颊绯红，醉意厚重的人摇晃着杯子结结巴巴道，“怕不是听见了咱们大人要去北边了，吓得跑了。哈哈...嗝。”
此言一出引来了不少人的附和。
五国起初拿下了不少的城池，一路高歌猛进，反观朝廷这边，兵马辎重各种调用不及，好不容易凑的粮食还接连被截，所有人都以为这次要有亡国之灾。
幸好这个时候季相愿意站出来。
就在他们所有人都为之欢呼高举杯盏之时，一个坐在角落的魁梧男子大声嚷嚷起来：“你们这些人真是可笑，不谈那些真正在外厮杀的将士，反而将一个要去求和的阁相奉若神明。”
说话间，激动的他甚至还摔碎了一个杯子。
般若原本抚琴的手因为他这一番话停了下来，她一停，台上的舞姬和歌姬也随之停下，一时间摇楼之内鸦雀无声。
“瞎说什么！”一开始说话的那个人红着脸反驳道，“若没有季大人从中协调，咱们不知道要死多少人！兀那小人，既然你这么英勇，怎得现在还坐在这里？”
“呵。”魁梧男子冷笑一声，“这位季大人若是当真为国着想，他怎得会将出使行程一拖再拖？他们二十日前离开的临安城，如今队伍才刚到云初府边境！在座有多少从商的兄弟，你们这么走上个二十日，怕是货都没地方卖了吧！”
他说到这里还不知足，仰头灌了一口酒后又说道：“至于老子，老子就是从西北爬回来的！你们这些天子脚下的懦夫，将士们尚且知道血战，你们竟然还有脸在这里为求和欢呼！”
他说着还掀开了一角衣摆，让人看见了他此刻空荡荡的左小腿。
众人看着他语塞，就连方才反驳他的人也被吓得失了声。
“看看你们这群怂样！”魁梧男子嘲笑着，“你们也不用这个废物脑子想想，朝廷征了这么多粮食，怎么可能每次都恰好被截走？梁国也不是第一次打过来了，怎么去年撤了，今年还敢来？五国犯境它可是首当其冲！谁给它们的胆子！”
听他话里话外都在暗示朝中有内应，考虑到此人或许当真知道什么，于是一个离他较近的男子跟上问道：“那你说说，是谁在谋划这些？”
男子冷笑一声：“废物！这次之后谁收益最大？当然是季......”
他的话还没说完就被赶来的官差一拳打中了肚子，当即倒在地上痛苦地哀嚎着。
周围的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出给吓傻了，而那名动手的官差也毫不客气，任凭男子如何嚎叫，直接叫人抓住了他的手臂和仅剩的一条腿，就这么大庭广众之下扛走了。
同样的场景也陆续发生在临安城其他的酒肆和茶楼之中。
所有妄图非议季淮的人都在众目睽睽之下被官差强行带走，有大胆的想要拦住询问缘由，结果也被冷面衙差一起给绑了。
这种类似封口的行为让原本不相信他们的话的百姓也跟着动摇起来，百姓虽然不敢直说，但也不曾像以往那般敬重季淮。
而这一切，都被躲在角落的颜凛看在眼中。
离了茶楼，他回到了暂住客栈，将城内情形悉数写在了纸条中，做完这一切后，他唤来了一直在万仙楼窗沿边上蹿下跳的鸽子，将信塞好送了出去。
鸽子扑腾着翅膀一路南飞，穿过日月，最终落到了宁王府的鸽笼前。
司明月看完信的内容后顿时对颜凛的能力有了新的认知。
这个看上去有些呆头呆脑的人到了临安城后并没有鲁莽行事，反而是潜心在城中摸索了几日，找了几个嘴碎的和心气高的，有意无意地将消息散播给他们，让他们自认为看穿了真相，进而在各大茶馆酒肆宣扬他们知道的“事实”。
很显然，他这个小伎俩的效果非常好，也正合司明月的心意。
不仅如此，更加让司明月意外的是衙差的配合。她本以为这种事情不会这么快惊动京兆尹出面，但没想到他们会下手如此干净利落。
司明月拿着信思忖片刻便知道了答案：民心所向是季淮所有计划中最关键的一环，因此他绝对不会容许在这个关键时刻有任何闪失。
老狐狸终究还是着急了。
她思索间，恰好看见沁墨带着贺兰端茶进来。
主仆二人对视了一眼，后者微微摇头。
司明月不动神色地将纸条丢进香炉之中，而后将目光移到了贺兰身上。
这人跟着管家和嬷嬷学了些仪态后倒有了几分丫鬟的样子，这些天也老老实实的，吩咐什么就去做什么。
有次司明月借口要买糕点故意放她出府，结果跟着她的人回来汇报说她压根没有在外面逗留。
而白从然那边，她也没有再去过。
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
司明月盯着她背影默不作声。
不过她很快就明白了对方的想法。
因为齐泽回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