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二十一）
王春暖单臂掮着书包走到校医室，陈医生才刚刚换上白大褂。扣子刚扣到一半，正奇怪后背凉凉的，回身看去就见小姑娘满手鲜血地站在门口，冲她露出一个软和可怜的微笑：“陈医生，帮帮我。”
陈医生跟王春暖算是旧相识了，见状忙把她拉到内室检查。王春暖说是脚滑不小心摔了，陈医生压根不信：“你往前摔能伤着后腰？”
王春暖却不解释了，陈医生也不好逼迫她，一边絮叨叮咛，一边用镊子给她把手心的玻璃残渣挑出来。细碎的玻璃渣很多，挑起来很费功夫，王春暖坐在病床上，转头看看墙上的时钟，斟酌着问了一句：“陈医生，这个可以待会再处理吗？我上课要迟到了。”
陈医生早就看出王春暖是个不太爱惜身体的女生，立刻很不赞同地冷睨她：“是上课重要还是身体重要啊？”
王春暖只好听医生的话乖乖上药，两只手掌心都包了好几层纱布，陈医生又从抽屉里取出一叠橡胶手套递给她：“我再叮咛你几句，不要碰水，不要吃辣，按时过来换药。”
王春暖乖觉地点头，看看时间心知，这是她上学这么久来第一次迟到，她又在琢磨缠着绷带怎么写字的事情。
校医室在校门口进去的林荫道上，离教学楼并不远，对面就是四层高的行政大楼。王春暖想起在进这所学校就读的前一天，跟母亲一起去过一次行政大楼。
记得她站在母亲身后，第一次看到了副校长、教导主任、年级主任和徐海平等人。年级主任和班主任后来都很熟悉了，但是那个副校长却怎么也想不起来模样。
当时的她谦虚而谨慎，小心地回答着几位老师的提问，并没有错过老师们和母亲交换目光时的一致认可。
谁曾想平静的生活陡生波澜，不知道为什么会走到今天这一步，可一切却又那么自然，回想起来合情合理。
可是谁能告诉她，她这么做到底对不对呢？她这样伤害自己的身心，到底能不能换来她想要的东西呢？孤注一掷是否是人生唯一的选择，倘若一切到头并不能如愿，那么她又该怎么办？
王春暖陷入了短暂的犹豫，她站在行政大楼门口的花丛前驻足了片刻。这时节百花尽谢，秋风徐徐，矮树丛的枞叶边缘不断地泛黄。
两个似乎是男老师的人却突然从行政大楼里走了出来，都穿着衬衫和黑色长裤，脚上是暗色系的皮鞋。只是其中一个的鞋子明显是新的，另一个的却有些褶皱，有些蒙尘的老旧。
两个男老师说着话走出来。戴眼镜的那个看上去很年轻，个子也很高，方形眼镜后面闪着干练精明的光，动作很大地说着什么，嘴角却扬着一丝得意的笑。
另一个老师看上去显然温和得多，拍着年轻老师的胳膊，压低声音说着话。
他们一边往王春暖这边走过来，两个人都没把王春暖看在眼里，声音却渐渐地飘了过来：“……这种情况校长也是无力回天，总不能睁着眼睛包庇吧……我早就说了，我们学校对学生的要求太宽松了，说真的要不是校长牵头，学校怎么会是现在这个样子？”
“……你还是低调些吧，至于搞得这么僵吗？万一回头上面又改了，你怎么处置？”
“改了就改了，缺经费怎么办，凭他这么干一百年也出不了成绩，只会越来越糟糕……”
王春暖迷糊地猜测着他们的对话内容，听得并不是很明白。那个戴眼镜的男老师突然转过头来看了她一眼，防备而犀利的目光刺进王春暖心里。王春暖习惯性地坦诚着目光去回看对方，这似乎令那个男老师很不适，他很突兀地闭口不言了。
那个身材高大的男生正是在这时从行政大楼里冲了出来，他的双目荫裔地圆睁，整张脸上写满了无措的狂乱和暴躁。校服的一只袖子从他肩膀上掉下来，他的目光四处搜寻着，在看到那个年轻的男老师时猛然顿住。
他猛地扑了过来，几乎是眨眼之间，王春暖看到他骑在了那个男老师的身上，凭冲劲将他掼倒在地。他愤恨压抑的声音传过来，右手一拳结结实实地打在了那个男老师的脸上。
王春暖惊得浑身一悚，脚步自发地就往打架现场跑去。
“老师怎么了？！我他妈打的就是你！！就你他妈高人一等？！不打你以为你他妈是天皇老子啊？！我日你……”
后面的话王春暖没有再听进去了，她大惊失色地奔了过去，另一个男老师一边拖他一边高声道：“门卫！！保安！！快来人啊！！”但是他的身量瘦弱，根本拖不动那个强壮的男生，反被他的拳头打到了。他开始高声怒吼，行政大楼里面这才有人出来看情况。
“你冷静点！有什么事好好说！不要动手！！”王春暖迟了几步奔过去，一看那个男老师的眼镜都被打碎了，歪着头被压在地上，顿时吓得面如土色，惊慌之间就抱住了那个男生的腰，又拉着他的胳膊努力地把他往后拖。
但是暴怒的学生根本不受控制，王春暖被他抡开好几次，只好又扑上去抱住他的胳膊。男生不由分说地一拳打在王春暖鼻梁上，王春暖鼻子一疼，脸上一热，索性不管不顾地扑在了男老师的身上，尖声哭喊：“你不要打他！你这是害你自己！！”
可能是少女惨白柔弱的面庞激发了男生内心的一丝迟疑，他连续挥动的手在空中停了一下。王春暖的鼻血滴滴答答地流着，从行政大楼和校门口跑过来的一群人总算赶到了，三两下就制住了挥拳挥得浑浑噩噩的男生。
行政大楼里又冲出来一群老师，像是学生家长的人从人群后冲出来，当着众人的面对那个男生又踢又踹。
现场一片混乱。
王春暖被人稀里糊涂地拉起身来，鼻血流了男老师一身。周围一片乱哄哄，王春暖后劲一散，脑子发懵。男老师被人扶起来，然后两个人搀着他离开了。几个女老师走过来问她的情况，王春暖捂着鼻子，鼻血从缠着纱布的手指缝里流出来，一个劲地摇头却说不出话来。
王春暖最后的印象，是那个男老师放开扶着他的两个人，在人群中回头看了自己一眼。他已是被打得鼻青脸肿，但是看王春暖的神色却很镇定。王春暖些微窘迫地低下头，还没理清楚思绪，鼻血又滴了一地。
陈医生看到人时就出离愤怒了，又心疼又气愤地注视着王春暖的脸，拿着棉球一边吸血一边怒骂：“这是怎么搞的啊？！怎么刚出去回来又这样了啊？！”她的火不知道该往哪里发，只能瞥向护送着王春暖来的女同学，她正好在行政大楼签文件，被一个女老师逮住安排了这个任务。
女同学也是不明就里，大致地听了现场的情况，也不确定该不该乱说，就含混地道：“……被我们年级一个男生打的。”
陈医生又给王春暖头上贴酒精棉，怒不可遏地骂：“这些混蛋学生，全都开除了才好！！”
女同学却平铺直叙地回答道：“嗯，已经开除退学了。”
王春暖心里百感交集，微微地吸了吸鼻子，陈医生立刻指示她：“不要吸鼻子！就让它流！”
鼻血生生不息地流了快半个小时，陈医生一开始气愤不已，把那些爱打架斗殴的男生骂了个遍，口口声称就是有这些祸害，才搅得王春暖这样的好学生不得安宁。
后来两个女老师代表教师群体和被打的男老师来看望王春暖，格外关切地询问她的伤势。此时王春暖的鼻血已经不流了，她很文静地说没事了。两个女老师明显松了一口气，却让那个女同学回去了，然后把门关上，正色对王春暖道：“……今天发生的事情，希望你不要往外传。因为这个事情不管是对老师，对那个男同学，还是对你，都不太好。”
王春暖有些怔怔，看着两个女老师迟疑了一会儿，缓慢地点点头。她能够理解她们的做法，因为学生打老师这种事情，本来就是一件丑闻。倘若被太多人知道，那么这个老师的威严就不复存在，而这个学生也会被整个教师群体抵制抛弃。至于她自己，在这个事件中，却扮演了一个非常奇怪的角色。
两个女老师放下心来，王春暖却开口问道：“那个男同学，为什么要动手呢？”
两个女老师没想到她会这么问，静看着她道：“你就不要问了。”
她们还要陪她再留下观察一会，王春暖却轻声拒绝了。经过这么一大截事，早上第二节课都快下课了，再不去上课，她的笔记会断掉的。
两个女老师没想到这个女学生如此好学，说要送王春暖回教室。王春暖又轻轻摇头：“不是说不能张扬吗？我自己回去更好些。”
王春暖在往教室走的路上，绕道去了学校三号楼旁的优秀教师荣誉栏。学校里一些优秀老师的照片和荣誉称号会贴在这里，她只是来碰碰运气，却意外地看到了刚才那个男老师的照片和姓名。
陈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