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暴民的正义
天黑透了。
一轮明月静静升起,长巷寂静，一半浸在月光里，一半藏在靛青色阴影中。远处厮杀声依旧嘈杂,长巷却有着深沉的气度,在渐近的喧响中保持沉默。这一片是坊里的官屋，三十年前由城主亲自下令建造,百来个房院栉比鳞次,一水儿的青瓦高墙，隔绝了外人窥视。当年这些屋子一夜之间就住满了人,还曾引得城里众说纷纭，猜测他们是叛兵,是逃犯，是被赦了罪的亡命之徒。战乱里无家可归的人们开始向这里聚拢，房子越盖越多,铺连成片，渐渐成了江城最大的民坊。眨眼间时光匆匆而过,少年已鹤发,当年那些传奇和故事也已经散落在云烟,只有这些一栋又一栋的老房子，巍然不动，在月色中肃立。
“锵——锵——锵——”
黢黑的枪锋拖在石板路上，带起一阵刺耳的声响。一个瘦削的身影慢慢从黑暗中走了出来,在巷子口略一停,走到了巷子中间。月光和阴影分割着他苍老深沉的眼睛，他站住了,先抬头望了望天。
星斗灿烂,天边一线血红。
清冷的寒意夹杂着焦糊的血腥味进入他的鼻腔。令人怀念的,战场的气味。他深深吸了一口气，五脏六腑都凉透，心头血却烫了起来，长.枪一振，砸在石板路上，如同抛石入水，啸音袅袅传了出去：“八纮乱，金刀出！老骨头们，时候到了，都起来抻一抻！”
他拖着腿脚，拿长.枪一家一家捅人家院门。灯火一盏一盏亮了起来，有人拉开院门，大吼：“七哥，你犯了疯病啦？！”
瘦老头并不答言，只是挨家挨户砸着门。人群一家一户地聚集，他从巷头一直走到巷子尾，回转身，便见一位白发老者拄着拐，分开人群走过来：“老七，甭瞎叫！想打，自己到前头去打，没人拦着你！”
瘦老头咧嘴一笑，开口：“舒哥，你要还能支棱起来，咱们就再凑个血屠戮阵。”
这几个字像记鞭打，白发老者猛一凛，登时脸色就变了，敲着拐厉声道：“你糊涂了！国之重器，动之天下流血漂杵！人君不呼召，哪个敢用得？”
瘦老头稳稳道：“舒哥，你看我带来了啥。”
老人们抬着一口乌黑的大棺材，缓缓走了过来。那一刻灯火黯淡，满巷昏黑，棺材却像条刚出水的黑鳞大鱼，闪耀着粼粼银光。那是月色和星光的映照，却又比它们更明亮，亮得人人眼中熔金淬火，胸膛震颤。棺材慢慢地行，巷子里的人们就一寸一寸地矮，待行到面前来，白发老者只一眼，便如巨雷轰在头顶，抖着嘴唇说：“这个……这个……”
棺材里，铺着一面旗，和一把刀。
刀是逆十字短匕首。旗是青底龙骨旗。
旗上泼溅过旧人的血，浓得发紫，紫得发黑，黑得深邃，黑得侵吞了一切光线，此刻却映照着盈盈光华，蓝汪汪地令人心悸。刀也是故人的刀，曾经饮血封印，立誓再不出鞘，如今重放光芒，露出了一线寒锐。刀跟旗之下，是一层细碎的银蓝色光点，如粉如沙，铺了满棺。
“我听闻当年父皇御驾西伐，曾亲自给透骨刀誓师，以灵力灌注，为各位开刃。今日重新呼召，亦有此礼。”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众人悚然一惊，猛地回头，便见一位少年拢着袖子站在大家身后。月色在他肩头披泻，那华丽的衣袖金线织就，血痕宛然。
白发老者张了张嘴，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容钰微一俯身行了礼，肃然道：“舒先生，大难不靖，武士何以袖手？一应后果皆由我承担，请透骨刀出山。”
小巷里一片寂静。众人的视线齐刷刷聚集到了白发老者身上。
老者低下头，怔怔地看着那把逆十字刀。
那一年。那一年他把风发意气都斩断，大醉一场，要拿自己的心头血洗剑。是老七拦了下来，两人月下厮杀，他握了这把刀最后一回。
刀被老七抢走了。两人因此翻脸，后来统领来说合，就把这把刀收走了……他说透骨刀永存，这把刀就是念想。他在刀在，不给老七。
三十年不见，别来无恙？
白发老者一闭眼，两行热泪流了下来。小巷里顿时抽泣声响成一片。瘦老头扶着棺材，走到棺脚站住了，哑声说：“舒哥，该啥架势，还记得不。”
白发老者探身入棺，攥住了龙骨旗的两角。两人一头一尾，合力一掀，掀出了璀璨华光漫天飘扬，青旗哗啦啦舒展，旗面那铁骨铮铮的黑龙如同活了过来，凛凛盘旋，直上夜空。时光隆隆而来，当年横刀立誓，檄文尤在耳边回响，那声音从记忆的深处而来，在胸膛里鼓荡，又伴着热泪涌出，在长巷里四下回荡：
“八纮乱，金刀出！济生民而靖百难，挽狂澜以救水火。岂曰无衣，承基永业。岂曰无声，勋名千古！……”
滔滔声浪越传越远，像一道震荡，从长巷而起，一波波掀起了滔天的狂潮。那是不可阻挡的血流和火流，一经激扬，便再无阻挡。声音传到了坊门口，正在屠杀的陈氏兵将们悚然一惊，勒马回望，领头统领大声道：“什么人！”
黑暗的巷子里，缓缓走出了一位精瘦的老太婆。她挽着裤脚，赤着脚，是个要下地干活的打扮，可手里，却握着一把长刀。接着是第二个，第三个。第四个。老人们接二连三地从长巷里走出，金色的火光映照在他们深沉的眼睛中，像反射在生铁上一样毫无波澜。
战场里寂静了一瞬间。陈氏的十二战刀们彼此看了一眼，忍不住发出一阵嗤笑。有人看出这是个简陋的阵型，便笑着大声指点：“你们这个阵，缺块生地啊！这要有人受伤，往哪里藏？”
没有人回答，只有一个声音低低念诵，像是恒古不变的誓言，叫人闻之心血沸腾。
“八纮乱，金刀出！济生民而靖百难，挽狂澜以救水火！”
“岂曰无衣，承基永业。岂曰无声，勋名千古！”
四面八方的声音渐渐何为一体。越来越多的人走了过来，流着眼泪，捶打着自己的胸口。老人们一步步逼近，念诵的声音越来越大，阵型凌乱地变化着，终于在某个瞬间定型。
领头统领瞳孔急缩。
“不要应敌，撤！快撤！”
他纵马大吼，可是已经晚了。当最后一个人走进透骨刀的队伍，那缺失的齿轮终于拼合。血屠戮阵随即启动，长剑出鞘，在这样密无间隙的劈砍中没有任何生灵能够脱逃。一匹又一匹战马被划开侧肋，武者们被切下小腿，血肉横飞，嘶声惨叫。这精密的杀阵狰狞古奥，却又依稀有着他们十二战刀阵法的影子，领头武者蓦地一震，大声喝问：“你们是谁？你们到底是谁？！”
风声凛冽。瘦老头淡淡笑了：“从未想过，我们的传承者，竟是如此不堪。乌月传授了阵法，却不曾锤炼你们的意志，就让我代行审判吧，我们是你的先裔，都尉府第十七营副部，有刀透骨，如琢如磨。”
“闻我等名者，杀无赦。”
长街喧闹，坊门口火光闪灭，风声，惨叫声，和刀剑相击的声音混成一团。等到最后一个声音也消失，坊前只余无数尸首，鲜血铺地，火光冲天。
龙骨旗在热浪中猎猎卷动。
浴血的武者们以剑撑地，摇摇晃晃地站了起来。大火烧得更烈，房屋在火中不断倾塌，带起一阵阵巨大的明灭。在这无限的亮与暗交界处，少年巍然端坐。他的神色淡漠，瞳孔里却反射着血红的屠戮场，像有一场风暴在酝酿。
帝王之仪！
瘦老头心中剧震，一声未吭，走到容钰面前抚肩跪了下去。武者们一个接一个地拜倒，等到行过表示臣服的大礼，容钰才开口，轻声问：“城里，还有多少透骨刀？”
瘦老头算了算，答：“大概还有百余人，散落各处。”
容钰说：“去。以我之名，呼召所有透骨刀。”
瘦老头心中担忧，问：“殿下刚觉醒，要不要先找地方歇息？”
容钰冷冷道：“照我说的做。”
武者们领命而去，直到众人都离开，容钰才卸力靠在了五娘身上，用小得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说：“五姐姐……我不能倒。可我现在一点力气都没有了……”
五娘俯身，紧紧握住容钰的手，沉声道：“殿下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