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机械女声在程浪的脑子里乍然响起的时候，石碑旁的二人正在议论她们母女。
秦大牛捣了捣身旁看得出神的吴盟，咧着牙花笑，“这是哪家的小娘子啊，长恁俊嘞！”
吴盟不似秦大牛这般喜形于色。他细眯着眼睛，盯着早已驶进村子的马车。
柳眉朱唇，雪肤丰腴，真真是绝色。
这撩人的红颜，得是城里最好的青楼里才能有的。
不知怎得，吴盟总觉得这小娘子有些面熟。
那姣好的容颜，让他回想起几年前家境不错时，他在城中花街柳巷里逍遥的自在日子。
细长的眼睛里冒出的邪念和国字脸代表的宽厚，在那一瞬间矛盾起来。
吴盟扯了扯嘴角，尽力压抑着自己，又扮出仁厚的老实人面孔。
“对了，你刚说明儿要去城里做工？”
回去的路上，暖风吹着两人身上的酒气。吴盟装作不经意地探问着秦大牛。
“是哩！郑老爷家包饭包住，要挖个池子，给三百个子呢！”
秦大牛没心没肺地笑着，还搭着吴盟的肩膀，说下次带他一起。
哧。
蠢货。挖池子没个四五天回不来吧。
吴盟心里想，挖池子这么累人的活，给三百个大子他也不去。还是城中的赌坊好，一夜能从一个子变成几十甚至几百两。
吴盟的手又痒痒了。
这几年家境败下去了，手里没本钱，再加上老娘看得紧，他便很长时间没有进过赌坊了。
想起家里嘴碎的老娘，没趣的女人还有那个养不熟的小子，吴盟心中又是一阵燥郁。这回燥得他发痛，忍得难受。
匆匆和秦大牛分开后，吴盟带着买来的半只烧鸭，准备回去再喝一盅，下下火气。谁料还没走到家门前，他就听见里面传来自家老娘中气十足的斥骂：
“你这不下蛋的懒妇，怎的还要劳动我这个老太婆来给你做饭！信不信我马上让我儿给你休回去！”
吴盟在外面站了一会儿，只听见女人小声的辩解，接着自家亲娘的骂声更大，内容也更不堪起来。
没一会儿，就连左邻右舍也端着饭碗前来探看。
吴盟脸上无光，说“家里婆娘又不懂事了”。邻居纷纷安慰他几句，看完了八卦，这才心满意足地又端着碗筷回去了。
等人走完，吴盟这才黑着脸踏进家门。
天已经黑下来了，家里的饭桌上还只摆了一个空陶盆，想是窝窝都还没蒸好。吴盟不由火气，直将烤鸭掼在桌上，便大步流星地朝着厨房走去。
厨房内烟熏火燎的，灶上还蒸着饭菜。
灶台前的瘦小老太太正揪着黄脸妇人脸上的肉，还薅着妇人梳得光光的一根大辫子，扒得乱七八糟。
看见儿子回来了，小老太太还欣喜地跳了一下，抓着儿媳的头跟拎着战利品似的晃悠给儿子看。
“我的好大儿，你可回来了，看看这个懒妇，都这个时辰了才开始做饭。她是存心要把我饿死哇！”
说着，老太太就干嚎起来。
吴盟听得心烦，又怕引来邻居，便赶紧让亲娘去吃自己带回来的烤鸭。
一听说有肉吃，老太太立马不嚎了，也不问花了几多钱，两只伶仃小脚跑得飞快。
老太太一走，吴盟就关上了厨屋的门，还带上了铁栓子。
“啪嗒”一声，门锁住了。听到这个声响，捂着脸站在阴影处的岳湘开始条件反射地瑟瑟发抖。
这是第几年了？这是第几次了？
这样夙兴夜寐却还要忍受斥骂的日子，到底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岳湘记不清了。
吴盟缓缓走到岳湘面前。高大的汉子投射下来的阴影将她全然笼罩住。在狭窄的厨屋里，吴盟睥睨着地上颤抖着的狼狈女人。
她跟了他十几年了，早已人老珠黄，再看不到从前珠圆玉润的样子了。眼角旁生的皱纹和向下撇着的愁苦嘴角都让他心生嫌恶。
岳湘一直没有孩子。吴盟忍了很多年，念在她勤快的分上，抱养了一个男孩子。可如今她天天惹得亲娘生气，招惹左邻右舍的闲话，竟然不剩一丝好处!
吴盟想知道，她怎么就变成这样了？
“当家的，后日便要交丝绢税了，我今日……今日只是为了赶工，这才耽误了做饭”
她觑了觑他黑沉的脸色，抖抖索索嗫嚅着“窝头……马……马上就……”
吴盟手脚之快，抓住一旁的抹布便塞进岳湘的嘴里，把“好了”两个字彻底堵在她的口腔中。
岳湘呜呜哭叫着，她知道接下来是什么。
吴盟把她翻过去，摁着她的后脖颈，让她趴跪在地上。听见湘娘的呜咽便烦躁，不方便打脸，他就给了她腹部两拳，让她几乎痛晕过去。
加倍的屈辱化作不会干涸的眼泪，流淌在岳湘逐渐变得麻木的脸上。
身体好像被猛兽撕裂成血肉模糊的几块，痉挛着等待着它的生吞活剥。
她想，此时此刻，若她的三魂六魄能暂时飞走就好了。
灵肉分离和魂飞魄散都能解脱，唯独清醒地忍受着一切看似合情合理、无可指摘的羞辱，实在是太过痛苦了。
夜空中出现第一颗星星时，吴盟的养子——吴敏回来了。
少年不过十二三岁，手长脚长，身材精瘦。
他背着一满筐新鲜的桑叶，想着为母亲分担些，进门时还带着点笑。熬过这次的丝绢税，他们终于能缓一口气了。
一进门，便看见刻薄的奶奶啃着半只烧鸭，啃得满脸满手的油光。
见他回来，老太婆护食地把烧鸭往自己身边拢，上下两片嘴皮子碰在一起就开始骂人：
“你个小杂种，还知道回来啊！跑哪里浪去了？”
吴敏盯了吴王氏一眼，眼底的寒意让她生出了惧意。小子没几年就有成人的身体了，到时候她这个老太太可厉害不过他。
吴敏不说话了，背着背篓就去蚕房加桑叶。
后日便是村子里交丝绢税的日子，但他们家的蚕房只有他和母亲二人在操劳。今年的蚕养得晚，这两天才赶着结茧，可缺不了这最后一批桑叶。
背着吴盟，吴王氏一个人嘀嘀咕咕了好些骂人的话。吴敏听到了，当个屁放了。
等麻利收拾完蚕房，吴敏这才发觉不对劲。
“娘？”
他在入夜后黑沉沉的后院没看到母亲的身影，拐个弯，瞥见厨房里晃动着橘黄的光，还传来不大的呜咽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