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下了三四个时辰，彻底停了。
翌日一早，天光大亮。旭日初升的东面，云被光烧得通红，宛如一朵泣血杜鹃。
吴梅青一大早便出了门，此时匆匆忙忙跑回家中，扒拉住娄暖春的衣袂，喘着粗气道：“阿姐没在宅子里，我听说，昨夜有人从宅子里带走了一人，阿娘，你说阿姐会不会出事了？”
昨日乔落栗出门前，娄暖春提前问过，要不要留晚饭。乔落栗似乎也打算傍晚便回，应允了。可昨日几场大雨，乔落栗迟迟未归。娄暖春虽说心里担心，但乔落栗一向行踪不定，怕是有事耽搁。
只是这一耽搁，彻夜未归。
“任新萍是否知道她的去向？”
“我这就去问。”
吴梅青转身要走。
“等等。”娄暖春正打扫着院子，把枯叶和残渣扫到一旁，将扫帚立于墙角后，说道，“我跟你一起。”
然而一打开门，屋外站了一个看似忠厚老实的男子，抬着手，像是正要敲门。
吴梅青一眼便认出他来，顿时一惊，反应过来后，挪着小步往娄暖春身后躲，企图藏起来。可注意男子始终微笑的模样，她只好不情愿招呼道：“方管事，你……早，早安。”
“不早了。”方翰林一身灰衣便装，衣裳每个褶皱整理得一丝不苟，他笑容不变，向娄暖春行了个礼，道，“娄夫人，打扰了，上官大人特地命我前来，接二位去尚书府。”
娄暖春只在乔落栗大婚之日，远远看了一眼尚书府，如今踏入，生出一种别样之感。
尚书府除了府外正门放了两只石狮，牌匾金碧辉煌，有大户人家的排面，可进来后，院子和房间素雅寂静，看起来有些年头，但干净整洁。
府上丫鬟家丁并不多，娄暖春和吴梅青跟随着方翰林，从正堂旁门一路走来，没遇上几个。
到了一间屋子外，方翰林道：“两位进去见见人，我在门外等候。”
方翰林接了她们后，便不肯多说话，不管问什么，只道，到时会有人告诉她们。
这会儿他的话也不明不白，吴梅青摸不着头脑，只能安分地跟着娄暖春。娄暖春看了她一眼，两人便进了屋。
屋里点了檀香，但还是能闻到一股苦药味。
卧榻旁边，站了一个丫鬟，手中拿着蒲扇，对着床上的人影扇着风。她与吴梅青相识，说道：“梅青，这里来。”
待吴梅青和娄暖春走近，她掀开床幔，一边说道：“昨夜夫人被送回来，便一直昏迷不醒。她受了剑伤，还淋了雨，发了烧，身体一会冷一会热，方才刚喂了药，只是昏睡，喂进去不多。”
乔落栗侧身躺着，脸上泛红，呼吸很重，用手一摸，额头果然烫手。
“阿姐。”吴梅青蹲在床前，喊出口后，自觉说错话，又改口道，“……夫人。”
那丫鬟笑了笑：“你不必遮掩，我都知道了。”
“她……为何会变成这样？”娄暖春从头到尾将乔落栗打量了一遍，摸着被子外她的手，满眼心疼。
与乔落栗相识这么些年，娄暖春便知她从来不爱惜自己，身上常有伤，可每次她都不当回事，没有一点姑娘家的样子，大大咧咧，倒像个男儿郎。
丫鬟摇摇头：“不知。”
娄暖春又问道：“昨日发生了什么事？”
丫鬟道：“这我也不知，我只负责照顾夫人。不过上官大人另外交代过，你们心中若有疑惑，他在书房等你们。方管事就在门外，他会领你们前去书房。”
看过乔落栗后，两人便去了书房。
方翰林在前方带路，开了书房门，让她们先进去后，随后才进去，倒了两杯茶，不作停留，随即离开，将书房门掩上，守在门外。
上官檀正在写字，抬头看了看她们，道了一声：“请坐。”
椅子早已备好，就在案台前面，方翰林倒的两杯茶，也刚好摆在椅子旁边。
娄暖春站在椅子旁，没有入座，而是仔细端详着上官檀。
上官檀不知在写什么，密密麻麻写了满篇，字迹龙飞凤舞，遒劲有力。他神态专注，笔下不停，一篇到了结尾，终于收了笔，抬起头来。
这是娄暖春第一见上官檀，只觉他生得眉清目秀，丰神俊朗，与传闻中一样，的确是位翩翩公子。
上官檀道：“二位不坐吗？”
尽管他语气温和，可吴梅青心里发虚，半藏在娄暖春身后，显得局促不安。娄暖春拍了拍她的手，说道：“不必了。”
“既然你们不坐，那我一人坐着，倒是无礼了。”上官檀站起身，绕过案台，走到了娄暖春面前，微微躬身，说道，“吴长治吴大人是位高风亮节的好官，可惜英年早逝。我该唤你吴夫人，或是娄夫人？”
看来上官檀调查过她们了，已经知道所有事了。
娄暖春垂眼，道：“落栗一直叫我娄姨。”
“那我便叫你娄夫人。”上官檀端起一杯茶，递给娄暖春，“你与乔落栗虽并不沾亲带故，却是她最信任的长辈，眼下没酒，只能以茶代酒，敬长辈。”
娄暖春揣摩不透他的用意，稀里糊涂将茶接过，喝了一口。
上官檀又看向吴梅青，吴梅青哆嗦了一下，盯着另一杯茶，紧张地咽了咽口水，摆着手道：“上官大人，我……我是晚辈，就不用了。”
上官檀一笑：“乔落栗是你阿姐？”
吴梅青点点头。
“天汨国人的叫法。”上官檀道，“吴大人以前是鸿胪寺的寺丞，少年时曾去过天汨国，大概那时与娄夫人相识。我还是将军时，驻扎过边境，听过一些天汨国之事，知道有位姓娄的文人，威望颇高，想必跟娄夫人有些许关系。”
娄暖春抿着嘴，一声不吭。吴梅青却害怕地拉住了娄暖春的手。
上官檀所说的这些事，吴梅青听娄暖春讲过，娄暖春还特地叮嘱过，不可外传。不成想，还是被人知道了。
“不必紧张。”上官檀缓缓道，“吴大人对外宣称，娄夫人乃江南女子，即便我知道真相，也不会透漏半分。之所以先说出来，是想与你们真诚相待。”
顿了顿，上官檀又道：“你们已经见过乔落栗了？”
娄暖春道：“发生了何事？”
上官檀道：“昨日她撞见卓府杀人运尸，被卓英喆追杀，命悬一线。不过现在没事了，大夫说，安心养伤，不日后便可恢复。”
轻描淡写的几句话，娄暖春还是听出了其中惊险，她道：“近日落栗一直在查卓明志，她……”
娄暖春还是有所顾忌，停顿了片刻，问道：“上官大人，可知落栗身世？”
上官檀道：“乔茂才，原徐州衙门的仵作，是卓明志的下属。他在十多年前，死于一次暗杀，至今未查明真凶。乔落栗的娘吕雪青，在将乔落栗托付吕元忠后不久，死在回徐州途中，说是摔马而死。她爹娘的确死得蹊跷。”
“是。”娄暖春接着说道，“那之后没两年，卓明志从徐州知州升为右佥都御史，在京城一下转了性，像是故意做出来的善人样子。落栗怀疑，卓明志可能与她爹娘之死有关。”
上官檀沉吟道：“卓明志这官是升得奇怪，不过自他入京后，一直独善其身，不与任何权臣交好，十分低调。就算如此，一遇到利害之事，他仍旧改不了本性，心狠手辣，残酷无情。乔落栗便是因此，招惹到了他们。”
“……”娄暖春担忧道，“落栗岂不是很危险？”
“娄夫人放心，只要乔落栗在我府上，我便能保她平安无事。”上官檀勾唇一笑，“毕竟，她也是我娶进门的夫人。”
上官檀留她们用了午膳，三人同桌。
大概是上官檀事前吩咐过，后厨做了一桌精致的菜，有招待贵客之意。
上官檀道：“我请你们来，一是告知乔落栗处境，怕你们担忧，二是乔落栗如今昏迷不醒，若你们愿意留下来照顾，想必她醒来见到你们，定然高兴。不过，是去是留，还看你们自己。”
娄暖春和吴梅青对视一眼，娄暖春搁下筷子，郑重道：“落栗重伤在身，我与梅青自然愿意照顾，只是不便久留尚书府，我们白日里来，晚上回去。”
上官檀点头道：“晚上有丫鬟看着，也无妨。不过这些日子，你们回去多加小心，昨夜我从卓英喆眼皮底下带走乔落栗，唯恐他不死心，会暗中打探来往我府上之人。”
娄暖春道：“多谢提点。”
这日她们回去，上官檀让影五跟随左右，提防卓英喆那边的人。
好在卓英喆并无动作，娄暖春和吴梅青来往尚书府，畅通无阻。
乔落栗昏迷不醒，除了熬好的汤药，几乎不进食。每日给她剑伤处换药，瞧见骨瘦如柴的身子，吴梅青都忍不住哭哭啼啼，乔落栗在她心中一向神通广大，如今人事不省，她简直心痛不已。
娄暖春抽空去了一趟安佛寺，为她求了个平安符，期盼着她早些醒过来。
三日后，在阳光明媚的午后，乔落栗醒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