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十二章画心
这一段水路不短，够勿尘将这两年的时光琢磨个仔仔细细。
夜入二更，唯有勿尘所在的船舱烛光亮着，案台上放着各式图纸，有弓箭、有连弩、也有建康的街市。放在最面上的是司马睿的三封来信，每一封信里都在询问魏桓的种种。
……
初见君时，年纪尚小，眉目生光，笑颜如花。谁想如今巾帼将军，威震一方，不知云霓近况如何？
伤愈否，眉展否，不知云霓近况如何？
不知云霓近况如何……
……
勿尘再次提笔准备回信，握笔的手突然抽搐起来，手指完全不受控制，笔墨掉落在纸上，连同旁边司马睿的来信也一同污了一片。
勿尘握紧拳头，抽搐在片刻后停止。他侧身推开位于书案旁的窗户，想也没想哗哗几下将那几封信撕了，撒出窗外。
接着便是那一张接一张的图纸，被主人抛弃于江中。
林昆急急忙忙从船尾跑上前来，敲开勿尘的舱门。
“老师，我刚才在船尾赏月，看到江面上飘着……好像是您的图纸，为数不少，你这里遇了贼吗？”
“没有！”
勿尘踏出船舱，外面更深露重，黑茫茫一片，真不知林昆有何月可赏。
“那就好，老师别急，我叫了船工正在打捞了，捞起来我给您晒晒，兴许还能看到内容……”
“不必了，都不要了，呆板陈旧毫无新意，捞起来何用？”
林昆惊呆了，谯城战乱那会儿资料书籍与前期的图纸尽失。这些带着南下的，可都是他看着老师一笔一划熬更熬夜画出来的，怎么能说不要就不要了？
这还不算，林昆发现他的老师竟然罕见地大笑两声，怕不是魔怔了吧！
勿尘扬袖步上甲板，浪涛声响，船儿在黑夜里前行。
在勿尘看不到之处的千里之外，魏桓带着沈玄和五个亲卫离开长江渡口后并未回谯城，而是去了一趟长安，又去了一趟位于并州腹地的贡山。这两处皆为胡人所占之地，且几道防线皆有重兵，魏桓进退隐秘，谯城军民只道是翊将军追师兄去了，只不过这一追用了月余。
然而，此次魏桓的异动偏偏被建康捕捉到了。王导将信报呈给司马睿，司马睿看完之后烧了。
这一日正是北伐特使勿尘回到建康的日子，回来的第一件事便是入宫觐见新皇。此时他已经在偏殿候着了，司马睿整理好衣冠出门去见勿尘。偏殿里刚刚回归的北伐特使将向他汇报这北伐细节，而他更关心的可能是那位北伐期间留下浓墨重彩的翊将军魏桓。
段勿尘却在整个向皇帝复命期间神游万里。要说之前神魂总有一两成不在位是他的常态，也因此常使人觉得他高深莫测，只怕现如今只剩一两成在位了……
问答一个时辰，从来条理清楚的段勿尘却所问非所答。司马睿心累，见对方垂首，神色倦怠，只好体贴地提醒道：“段卿，你也累了，回府休息吧。此次北伐波折，但至少卿与魏将军都安全，豫州还在，江北百姓还有安身之所。”
“陛下，臣明日先去将作监，然后回中书省……”
“准你三日假，先好好休息，不急一时！”
皇帝宽宏大量地给了假，没想到这一时心软，竟然造成始料不及的恶果。接下来三日，段勿尘自然没去衙门点卯，十日二十日后也不见踪影。一个月后，司马睿问及将作监为何一直未将新宫殿修葺的事情呈上来，众人才想起来，这位一向勤勉慎独的段大人竟然一直未出现在朝堂上。
当日勿尘从台城出来后，是想着好好休息两三日，将从江北回来后就不能归位的神魂找回来后，好好做事，正常生活。然而，回魏府的当天夜里就辗转反则不能入眠，他半夜出门走一圈，竟然就在青溪畔遇着通宵达旦喝酒游荡的王丛一行。王丛是王敦长子，建康有名的纨绔公子。他一直仰慕勿尘，却苦于此人孤傲清高无机会接近，却不想如此深夜偶遇，觉得是老天爷的安排，便乐淘淘地将梦游般的勿尘拉进了京城风流公子的圈子。
于是乎游山玩水、清谈放歌，甚至纵情声色，皆叫勿尘同行。而这位年轻的大将作并中书省尚书，衙门也不去了，公务提也不提了，混迹在山水和风月里放浪形骸，做起了建康的风流公子。
这一天，这伙人玩到了玄武湖的画舫。王丛豪气，十几艘在玄武湖里飘了一天一夜，建康数得上名的公子哥都在里面，每一艘画舫上美人美酒相伴，管弦呕哑，好不快活。
有勿尘的地方总是最热闹的，尽管他自己并未将自己当回事。
王丛拉住身旁美人的手，将她拿着的一杯酒饮尽，道：“柳姑娘，不要再去打扰段大人了，还是过来同我喝酒吧！”
柳白莺是得意楼的花魁，这一天一夜里她想尽办法换了三次船才来到这里，为的就是同传说中的段大人说上一句话。她千娇百媚的浅浅一笑，从王丛手中拿回酒杯道：“这整整一日姐妹们无一人与段大人说上话，奴家便打了赌，要去与段大人对歌一曲呢！”
王丛也不介意，笑道：“柳姑娘胆子当真大，那可是段大人，别看他年纪轻轻，现在与我们这班公子哥儿混迹一处，但他可是朝廷的重臣……”
“是是是，段大人可不止一重身份，他还是建康闻名的薄幸之人，为他落水的那位姑娘冤魂可能还游荡在秦淮河上呢！”
花魁娘子弯着眼眉笑，说是慕名去见段大人，却原来是为了那位落水的姑娘不忿。王丛摇头挥挥手，随她去了。
要说与段大人对歌，那断然是不可能的，就算柳白莺主动献歌一曲博得满堂彩，段勿尘也就随着众人鼓鼓掌，连个好字也不开口说。鼓掌也就一下，他左手边还拿着支芍药花枝沾着酒在食案上写写画画。许是嫌花团碍事，那支花枝便只有枝没有花，被段大人当成了笔。
后来柳白莺又找机会与段勿尘喝了几杯，勿尘皆来者不拒，柳白莺将一支盛放的芍药放他面前的酒案上要他送自己回得意楼，他也立刻应承了。
待二人离席乘小舟而去，王丛直到段大人的跛脚徒弟找过来，才发觉不妥。这位花魁心气甚高，从未主动约过王丛，怎么一来二去就叫上“薄幸”的段勿尘走了？
“你说什么？我老师跟着花魁娘子走了？”林昆的震惊非同小可，他手里拿着刚刚从江北送来的两封魏桓的亲笔信，一封给她的师兄，另一封请师兄转交给她父亲。他简直不敢想象魏桓要是知道勿尘在建康……竟然是这种模样……简直太可怕了，太荒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