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异类
彦旗回宫不久，勿尘回来了。福乐添了碳立刻去厨房装了一碗醒酒汤给他。而勿尘正准备一头扎进书房继续他没日没夜的写写算算。
“勿尘，明天要爹去给你提亲吗？”
魏桓跑过来打趣。出乎意料的，勿尘转过头来一脸懵。
魏桓愣了，问：“你刚才去见的小姐姐不美吗？不温柔吗？不是……你这啥表情？”
“姑娘那架琴的架子不错，榫卯架构连接的，一般是用在大殿的主梁上，用在琴架上第一次见，做得很精巧，要是用在城墙结构上能省不少料，我得赶快把图画出来！”
说完匆匆摊开图纸，研墨提笔，然后抬眼看了一下魏桓，提示闲人可以“跪安”了，那嫌弃的神色可比真正的皇帝陛下让内官退避的时候直白多了。
“这……你去了那么久，姑娘长啥样你看清了吗？”
“那里好几个姑娘，我咋知道谁谁长啥样！”
魏桓眉毛忍不住颤抖，原来他连小姐和丫鬟都没分清。哎……
好在有师父和弟弟在，这位师兄就算孤独终老也轮不到她操心。
魏桓甩甩袖子，出了书房。
天字一号牢房内弥漫着发霉和腐败的恶臭，顶上唯一的通风窗透下来一线阳光，正正照在犯人被铁索洞穿的肩胛骨上。
阴冷黑暗的牢房内传来脚步声，犯人就如嗅到猎物的猛兽，突然躁动起来，他对锁在他骨头上的锁链毫不在乎，将锁链绷得咔咔作响。
牢门开了，那位将他用铁链锁在这里的段非出现在门口。沈玄满身的伤都拜此人所赐，并扬言要将他锉骨扬灰。他不自觉地退后一步，警惕着等此人发落。
“你罔顾人命罪恶滔天，虽万死而不能抵其一。可我师父仁善，留条路给你，若你此后痛改前非，控制心性，便留你命在。”
言毕，段非拿出一张发黄且染血的绢书，在他面前一展……
“师兄呢？”
“找个人叫你些防身技能！”
这天一早送魏桓来兵器库的不仅有师兄，还有他的父亲。可是走到半路，勿尘便不见了。
“老师？这里的工头教我就可以了，新武器……对，就是那架虹的图纸不是师兄画的吗？不懂我回去问师兄不就得了吗？”
虹其实是一把巨型的弓，按照图纸上标注的，完工之后一把虹有两丈长，射程一里地。一年内至少要做百架虹，固定在长安城墙上作为防御工事。
可现在连第一架虹都未完工，所需的材料就接不上了。
看到这里，魏宁心事重重，皱眉道：“今天就去找刘大人！”
“爹，你说的沈玄……老师是那位吗？”
循着魏桓的手指望去，正是勿尘领着一人前来。那人粗布短衣，一头凌乱的短发，这都不算，他竟然是小麦色的肌肤，衣袖领口不经意露出的肌肉线条紧致有力，不难想象它们非同寻常的爆发力。再看他的脸……
魏桓身边尽是些标致人物，就连她不算青春的父亲也是生得仪表堂堂，王老将军大包大揽地想去给他寻个续弦。然而，沈玄此人，魏桓很难用好看或者不好看来定义此人。他有汉人平常的黑发黑目的五官单看起来样样无可挑剔，组在一起就有点不一样了，都不像魏桓见过的任何一类人，就连羯人、鲜卑人、也与他这样的长相想去甚远。他是异类，魏桓循着自己有限的知识储备，只好这样将他归类了。
此时他步履并不利落，像是有伤在身，他垂着眼并不看任何人。待到了魏桓面前，魏宁道：“这位沈玄道长以后教你射箭。你到兵器库做工，也需强身健体，学些防身之术。道长这方面有过人之处。”
这短发囚衣的道长一点修道的样子也没有，倒是满身戾气。听完魏宁交待抬起眼来撇了魏桓一眼。那一眼不带任何情绪，就如严冬的静潭死水。魏桓打了个冷颤心生畏惧，不由得退了一步。
勿尘当着沈玄的面将绢书收入一只锦囊，然后将锦囊放入魏桓手中。
却在这时，沈玄跪地稽首，朝魏宁和魏桓行了大礼。
这个拜师仪式有点奇怪。然而一旁的父亲与师兄竟然都坦然接受。魏桓便乖乖喊了一声：“老师请起！”
“从今往后，沈玄必护主周全！”
魏宁拉着勿尘到了一边，跟他说起建造虹的细节。
“弦用的材料还可以改进，你现在用料，射程足够，但若到潮湿天气，力道会大打折扣，更别说下雨天气。我倒有个配方，将牛筋处理过，会改善很多……”
“师父，我寻了很多方子，您这个我也想过，就是工序复杂，没机会做出来试试……这入水当真行？”
“嗯，我曾用过。”
……
勿尘脸上的震惊正好被转头过来打量二人的魏桓看到，没想到他那波澜不惊的师兄还有这种神色。
父亲与师兄说的东西她还不能完全懂，就连父亲给她安排个沈玄，她也不能理解。好好的来武器库当差，顺道学修复武器，怎么就成了练功夫了？
就如勿尘，如今是中书省侍郎，差事应当是政务机要，怎么就一直做着修修补补的事儿，就像一个工曹。
近处是跪着的沈玄，不远处有忙着修理的工匠们及堆得满满当当的库房。那未完成的虹孤零零地闲置在角落里。魏桓想，以后她要在这里度过许多许多年，不知道会不会有什么惊喜。
之后的每天，由去往中书省当值的勿尘负责接送魏桓去往武器库。回府后魏桓还要完成父亲给的功课，然后与福乐一同练字演算，当天都安排得满满当当。只有晌午时分，彦旗差人送来各式精美小点心聊以慰藉。十三岁的小女孩，本质上还是无忧无虑的，有一点好吃好玩就能高兴得忘乎所以，最苦恼的事情当属练字卡在了瓶颈上，不要说追上勿尘或者彦旗，就连刚拿笔半年的福乐都要超过她了。
这……有些东西还真是要看天赋的。
“爹，我真是你亲生的吗？”
月上柳梢天色已暗，魏桓写字不好，又被魏宁罚抄了。福乐一早完成任务，现下拿着笔写字，只是不好意思独自去玩而已。
魏宁拿着虹的机关图纸在改，材料已经就绪了，他与勿尘商量后准备将第一批虹的长度加到三丈。
“爹，你不是说过我是洪水冲来的吗？”
魏宁顺手拿了案上一卷竹简敲魏桓的头：“玩的时候要专心，学的时候更要专心！早些年你师兄刚开始习字的时候做梦都在练习，手指在被子上比划的！”
魏桓悻悻的地低下头不敢多嘴。片刻，又听魏宁说：“今日天色也不早了，就练到这里吧！明日休沐，荀大人递了帖子要过来……”
“哦？国舅爷？”魏桓和福乐同时顿住笔，好奇的抬起眼睛。
“嗯，修墙和武器的物料是他亲自出面弹压了下面一众官员才给调拨过来的。说起来，他老人家不是卖我的面子……”魏宁叹息着摇摇头，将图纸放下。正好勿尘回来了，匆匆朝书房鞠了个躬准备去将官服换下。
“勿尘，你先过来！”魏宁招手，勿尘恭恭敬敬走进来了。
“我再问你一次，你可是心甘情愿？”
“？”魏桓吃惊的瞪大眼睛，大气不敢出。父亲有事从不瞒她，她预感要听到什么不得了的事情了。
魏宁又说：“荀家大小姐钟情于你，国舅爷要亲自登门，料想便是为此事而来。你若同意这门亲事，我明日顺水推舟一番，成人之美；如若不钟意，我也好提前给荀大人透个口风，免得尴尬。”
“烦请师父张罗此事，弟子没问题！”
“你可想好了？一旦应承国舅可没有反悔之说。”
“修城墙一切顺利也需两三年时间……”
乖乖偷听的魏桓一下就懵了，不知师兄所答为何。只听他又说：“太极殿和陛下的寝殿也该修缮了……”
……
原来他与荀氏接亲是为了这个。
“段非！”好脾气的魏宁也忍无可忍了，打断他，“我跟你说，亲事乃终身大事！上次我就让你好好想清楚，这一辈子你总得跟个能说上话的人在一起吧！”
不敢说话的魏桓也着急了，很想插嘴问师兄一句，你连荀小姐长啥样都不记得了吧。转念一想，接亲的二人事先没见过面的不在少数。媒妁之言父母之命也就足够了，像他父亲这样认认真真让弟子想清楚而非直接做主的不多。可是……师兄这样的回答……这样的想法……实在太违和了。
“师父，说不说得上话没那么重要。”冰山脸弟子终于有点表情了，眉目缓和道，“本来我就觉得没几人能和我说上话！”
“那也是，”魏宁缓缓气动容道，“真不知这荀小姐是中了哪门子邪，竟然让权倾朝野的国舅爷亲自登门。也好也好，你情我愿，为师也就不用得罪国舅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