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记错的话，这是我半年以来第一次没有面纱的阻隔，清晰地看到了一个人的样子。眼前的人足足比我高出一个头，富有光泽的蜜色肌肤，一双熠熠闪光的琥珀色眼睛，整个人散发着英姿勃发的神采，简直叫人不敢逼视。我是见到了亚马逊丛林里的女战士吗？我怔然地想。
而这人扣住我的肩膀，嗤的一下乐了。“果真是个小女娃，韩秉彻！你小子猜的没错！”
我觉得万分羞恼，连忙伸长胳膊去够被她夺走的帷帽，这人却来了兴致，逗小狗似的玩了起来。
“端靖长公主，何事……”银甲士兵匆匆赶来，一眼瞧见我，也是“噗”地一笑。
羞耻，非常羞耻。
女人与银甲士兵对视着乐了一阵子，命他退下，复又转过脸来说道：“小孩儿，说说看你究竟是何来历。”
“你是公主？”我狐疑地盯着眼前这个半点公主气质也没有的人，搞不懂自己怎么就惹上了这么不得了的角色。
想起来了，的确是有这么号人物。记得是励国公府老将军寿辰那天，听说就有一位“端靖长公主”代表皇室出席，阖府上下夹道相迎。后来，听云别院的众人说起此事时，人人脸上都有无上的光辉……
“不错。你倒是有几分胆色，我很喜欢。”她笑着瞥了我一眼，又在一旁的箱子里随意翻看了起来，抽出一叠我前几日刚画的设计图纸。
我长叹一口气，正色说道：“我对公主殿下所言的盐矿之事本就毫不知情，也没有兴趣插手。我所做之事更是从未存半分害人的心思，您大可不必心怀疑虑。时机一到，奉善自会从这世间消失。”
“没有存心害人？”她放下图纸，“那南甾国如今民生凋敝，不正是多亏了仙姑所授的‘经济封锁’之道？”
“你！你……”提起这事，我又气又恨，“当初是你的人强闯进来，拿刀架在脖子上逼我的！你们简直是一群无赖！”
“无赖？纵是无赖至此，也比不过仙姑的本事，”她敛去笑容，咄咄逼人地接着说，“不过短短半年，你的势力骤然崛起，遍布皇城，叫我如何心安？陛下如何心安？”
我听了这话，不禁一愣，“我的势力？那些商户？我……我从不曾掌控他们。”
“不错，你只是给了他们遍寻五洲也从未有过的好玩意儿。如今，有的私相结党、垄断行市、乱抬市价，再不加以约束，迟早要搅乱整个商界的秩序。奉善仙姑，”她深深地看了我一眼，“如此行事，终是要失控的。”
“我……这……”我无言以对，心里明白她说的没有错。
其实，我早就猜到事情或许会脱离掌控，很早之前就隐隐有了这种感觉。
大概是知道春娘饭庄开到第四家分店的时候，又或许是听说庄裕章一下子与三十二家茶楼、酒楼签下契约的时候，我开始怀疑这么迅速地扩张到底是不是好事。“他们比你更懂做生意，他们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我这么安慰自己。“你手上的钱还远远不够，你还需要他们为你赚更多的钱”，我这么告诫自己，生生压下了那不安的预感。
如今，这一点见不得光的私心骤然被人揭开了。
“你有惊世的才能，”她把我摁在长凳上坐定，继而又言辞恳切地说道，“不过很可惜，你不懂得如何运用。若能为我所用，为大宸所用，许你一个尽情施展才干的机会，你说可好？”
我一时间心乱如麻。既明白不能再如此下去，也没有更好的赚钱之道；既不愿意与权力集团有任何牵扯，也知道自己已经逃不出他们的手心；或许依靠这位公主的力量，能够直接帮我救出蔓萝？可我明知她利用我是要得到什么，我真的要枉顾自己的意志、从此沦为他人的爪牙吗……
“倘若……我不愿意呢？”我小心翼翼地抬头看了看，问出一句废话。
“那便是与大宸为敌。抱歉了小孩儿，”她伸手捏了捏我的脸，语气亲切得像是在说要给我买糖吃，“我只能杀了你。”
又来这套了，没有选择的选择题。我忍不住翻了个白眼。
“你那是什么眼神？”她失笑道，“我许你财富，也可以许你名望，你苦心经营想要的不就是这些？可别拿成仙那番鬼话唬本公主。”
“我想要的不是那些！”我有些气恼地脱口而出。
她眨眨眼，示意我说下去。
“这不能告诉你。若是请你助我得偿所愿，你所求的回报太昂贵了。”
“哦？”她挨着我坐在长凳上，手很自然地揽了过来，“我几时向你要什么回报了？”
“不是说……都已经让一个国家民不聊生了吗？我实在不想再做那种事。”那个只听说过名字的小国，从此只怕会成为我的噩梦，控诉姜小榆因为贪生怕死而葬送了他们整个国家的命运。
“那种事，我原也不愿做。”她沉吟良久，而后又说道，“若是许你继续留在青牛观，你所襄助的所有商户都要经由商会管辖，不得随意扩张；你所提供的每一项筹划，都照原样抄送一份给我，再由商会每月给你额外的分红。如此，可好啊？”
“你们的盐业商会，还管这些事的吗……”我不明就里地问道。
“茶业商会，织业商会，药局、酒坊、珍宝行……各行各业如今都要成立商会！”尊贵的公主殿下气急败坏地拍了拍大腿，“都是为了阻止你造成的失序。”
“这样啊……”我讪讪地说，“我听您的就是了。其实我也担心过这个问题，任由那些商户独大，甚至扰乱了商界，原也不是我的本意……如果有商会制约，这倒是个好办法啊！若是有人不愿意配合，我便说是仙师的旨意，这叫‘制衡之道，永续发展’，嘿嘿……”一下子柳暗花明，我骤然心情松快，不由得眉飞色舞起来。
这时，她突然爽朗大笑起来，“我算是明白了，根本就没有什么‘仙师’，是不是？”
我长舒一口气，也笑了起来，“对，从来都没有仙师。”
这位不像公主的公主，却有一种莫名地很值得人信任的感觉，我很轻易就卸下心防，把憋了半年的秘密说出了口。如果在她身边待久一些，只怕还会泄露更多，这对我来说将是很危险的。“还有一事，‘奉善仙姑’留在青牛观的时间还有一年半，时间一到自会消踪匿迹，从此世间再无此人，也绝不再涉商事。那时我与你们两不相欠，也不要再派人来寻我……这样可以吗？”我试探着问道。
“还真是神秘啊，这小屁孩儿……”她稍加思索，最后爽快地答应了，“好！若你遵守诺言，就依你。”
“对对，要是食言，您大可以剁掉我的头。”
“斩首？”她惊奇地望了我一眼，“那是蛮荒种族才用的刑罚。”
“啊？那你们这里的死囚……都怎么处置的？”我禁不住好奇了起来。
“浸入水牢，被鱼啃噬到只剩白骨。”她说。
这还不如砍脑袋来得痛快啊！我无语极了。
而她略带磁性的声音中突然掺杂了一种奇异的空灵和哀伤，在空旷的大厅里缓缓响起，“大宸人相信，水是通往来生的通道，鱼是接引往生者的使臣。在水中，一切罪恶都会被净化，迎来重生……”
“怪不得呢，我说怎么从来没见人吃过鱼……”我说着，突然却想起了金府莲池里那些泛滥成灾的大胖鱼，有些恍然大悟，又有些恶寒，不知道它们有没有吃过人？
“我说小孩儿，你不是大宸人吧？”
“对了长公主，你不是不信鬼神吗？”
“……”
“……”
“够了够了！”我率先打破沉默，从椅子上弹了起来，“往后咱们除了商事别的都不要谈，千万别再告诉我其他事情！知道得越多只会越倒霉……”
“这倒是个好提议。好了，你也是时候从典狱出去了，”她露出一个灿烂得像野玫瑰的笑容，扫去了方才那令人不安的惨淡氛围，而后又起身给我重新戴上了帷帽，“最后一个与商事无关的问题吧，我是东方稚玫，奉善仙姑，你是谁？”
我在那面纱之下愣了好久，突然鼻子狠狠一酸。
“姜小榆，我是姜小榆。”我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