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隆二十五年。
时值盛夏,六月飞雪。
东宫一片素缟,在雪中影影绰绰,如梦似幻。
太子妃薨逝。
季庭不敢相信,此时,她竟看到了自己的灵堂。
依稀记得上一刻,她还与太子在一处用晚膳。太子信心十足地对她讲,她父亲被冤枉的案子有了转机,皇上已经下旨将季家一干人等移出死牢,放还回府、官复原职也指日可待。
季庭还记得,她当时高兴极了,一扫心中多日阴霾,忍不住还多喝了几杯……
之后,便再无记忆。
难道是自己乐极生悲,酒后猝死?
季庭摇头甩掉这种荒谬的念头,疾步进入殿中。
昔日金昭玉粹的大殿,如今见不到一丝颜色。
殿中服丧叩拜的命妇和宫人都在抽泣着,声音如丧考妣,此起彼伏,让人心烦意乱。
季庭发现,她们都看不见自己。
顿时周身发寒,加快脚步。
绕过牌位,视线竟能穿透盖得严严实实的棺椁,她望见了躺在里面的人——
面色晦暗,嘴唇微紫。
寒意加深,季庭赶紧收回目光,飞奔通过大殿后面的穿堂,去往后殿。她迫切地想见到一个熟悉的人,告诉她这一切都不是真的,那棺椁中所躺之人不是自己。
然而,却是徒劳。
她冲进后殿时,殿中只有太子一人。
季庭紧张不安地站在殿中,在他面前却犹如空气。
只见他一袭丧服,茫然肃立,视线穿透季庭所站之处,一动不动,望着前殿的灵堂方向出神。
他也看不见自己。
季庭心急如焚,她发现太子丧服之内,露出一条窄窄的领边,玄色云纹滚边,正是他和自己一起用晚膳时穿的那件。
所以,眼前这一切都是真实的吗?
季庭再也控制不住自己的思绪,一生短短二十载,片片记忆犹如漫天雪花般在脑中飞旋——
五岁那年,父亲接她回京城的路上,在郊外山路旁,意外救下了贪玩偷跑出围场后迷路的少年三皇子。按照后来御医们的说法,那时若再晚半刻,非但三皇子陷入捕兽夹的那条腿难保了,甚至因流血过多恐有性命之忧。
十四岁那年,季家接到赐婚圣旨,三皇子向圣上跪求指婚,声称愿以皇子正妃之位报答季家多年前的救命之恩。圣上思虑再三,最终应允。
她记事儿晚,五岁之前的记忆都混混沌沌的,但之后这九年她是记得的,三皇子从来没有接触过季家,也没有见过她。
当时流言不少,除了报恩的说法以外,还有说是三皇子听了某位道长之言……
季家不敢深究。
圣旨已下,木已成舟。季庭当年便奉旨与三皇子完婚。
婚后的六年多,她每日都在忙碌中度过。
起初那些年,三皇子不被圣上喜爱,母妃地位甚卑又早已失宠,他宫里的一应用度都要季庭三催四请才能送过来,还时常缺斤少两,为此,她隔三差五便要动用自己的嫁妆填补。
后来三皇子有了差事,与两位兄长可以与朝臣议政处理国事不同,他的差事大都是些营缮兴作之事,盖宫殿、修陵寝、铸器物……盖因三皇子式微,这种别人能赚得盆满钵满的差事,到他手里便成了无利可图。甚至户部还在银钱上处处掣肘,使得三皇子举步维艰。
幸而她父亲季致远当时官至工部左侍郎,算是精于此事,在季致远和季庭的帮忙奔走之下,召集工匠、物料筹备等事逐渐顺利起来。三皇子这才能用有限的银钱鸠工庀材,妥善兴建。
诸如此类的差事,循环往复数年。三皇子干了多久,她和父亲就跟着忙活了多久。季庭甚至觉得,自己若不是女子,都能去工部某个一官半职了。
再之后,宫中一场瘟疫横行,圣上仅有的三位皇子悉数染病。
季庭顾不上自身安危,寸步不离守在榻旁,细心照料,这才让三皇子夏弘成为唯一渡过此劫的皇子。而当时的太子和二皇子,皆于那场瘟疫中薨逝。
一年后,三皇子夏弘,封皇太子。
而她却因多年来夙兴夜寐,积劳成疾,再加上为三皇子昼夜侍疾,身体状况大不如前。
……
思绪忽地被打断,她听见殿外传来了脚步声,伴随着太监通传:“太子殿下,吏部尚书薛延大人求见。”
“传。”太子的气息略显虚弱,仍望着前殿出神,一动未动。
薛延昂首步入殿中,见无旁人,便未施礼。
“臣倒是不知太子殿下如此念旧。”薛延看太子依然在发愣,又道:“太子妃娘娘算是有福之人,此时往生极乐,仍能保住皇太子妃的封号,倘若等到日后被贬,就再无这等身后哀荣了。”
季庭不懂。
自己为何会被贬?她父亲的案子分明已经有了转机。
太子却未反驳。
“你既知道她早晚会被贬,将来的皇后定然轮不到她来做,为何就不能留她一命?”
太子所言,就像瞬间飞出的一支箭,戳在了她心上。
季庭震惊不已,这甚至比她见到了自己的灵堂更让她难以置信。
“太子殿下无需担心。”
薛延抬手捋了捋花白的胡须,他听出太子的惋惜之意,却不打算迎合,转而道:“臣知道,晏道长曾说过,太子妃是百年难遇的天命之女,生伴君王,死入皇陵。”
“如今这生伴君王虽未等到,但有朝一日太子殿下继承大统,依照祖制,季氏亦是要被追封为皇后,移入皇陵的。可见您并未打破晏道长所言之天机,故而并不会影响您的运道,还请太子殿下放心。”
太子冷哼一声,明知他所答非问,却不想再多计较,“如此这般,薛大人满意了吧?”
语毕,太子拿起桌上的银錾云龙纹执壶,自斟一杯,一饮而尽。
“殿下小心!”薛延语出急促。
太子再次将酒壶拾起,在薛延面前一尺的位置晃了晃,“薛大人看清了,这可不是那九曲鸳鸯壶。”说完,咣当一声把酒壶狠狠放回桌上。
季庭这时脑子纵然再乱,也不会听不明白了。
她死死盯着桌上的银錾云龙纹执壶,想起她失去意识前和太子一起用晚膳时的那个酒壶。
原来,那就是传闻中的九曲鸳鸯壶,一半放酒,一半放毒酒。
原来,她不是酒后猝死,而是中毒而亡,还是自己夫君亲手下的毒。怪不得棺椁之中的面庞如此骇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