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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倾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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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庆历二十二年立春,阳光亮得有些刺眼,绿绿的芽尖儿从枝头冒出丁点,颇有些万物复苏的兆头。

    霍国公府坐落在清雅僻静的金乌坊南鼓巷,府邸广大,富丽堂皇,连带着门口的大柱,都是漆了金,请老匠人精心雕过的。

    一双如玉的大手抵在漆金的大柱上,成色绝妙的玉扳指在上面撞击出清脆声响,昭示着主人的不耐烦。

    偌大的霍国公府前街御林军罗列,鸦雀无声。

    御林军副统领身子绷得笔直,急汗从额角冒了出来。他躬身作礼,试探道:“太子殿下,不若臣下再去敲敲门?”

    此时的太子尚还不是薄宣,而是薛美人所诞下的皇长子薄安。

    薄安看着霍国公府紧闭的大门,颇有些怒不可遏,从齿缝间挤出一句话:“再传!就说孤来了!”

    御林军副统领看着他额角的青筋,抿抿唇,心道:早说过了,可人霍国公没将您放在眼里,不开门就不开门呢。

    说起来,这霍国公也忒不长眼,凭着早年的救驾之恩和万贯家财就如此猖狂,竟将东宫太子拒之门外。若非近日内宫出了秘闻,威胁到太子殿下的地位,太子殿下是万万瞧不上这家子人的,更别提巴巴地跑到这里来吃闭门羹,不过是为着陛下的身子,冲着霍大小姐“命格金贵,适宜冲喜”的传言来的。

    府前街的气压低沉,府里也不见得多松快。

    眼见门缝里又塞进来一封烫金的拜帖,门房也不敢延误,飞快送往中堂。

    霍国公年近五十,仍精神矍铄,接了拜帖就往手边乌木沉香的案上一扔,吹胡子瞪眼,“想逼我女儿进宫冲喜,门都没有!”

    国公夫人看着桌上那堆叠得歪七扭八的烫金拜帖,颇有些忧心忡忡,保养得宜的脸上挂上两行泪,轻声啜泣着。

    霍誉年方十六,生得身材修长,面若冠玉,是京中人人避之不及的霸道太岁。

    此刻他正一脚踩在交椅上,道:“这样下去不行,我去同他说清楚。凭他什么太子千岁,我姐姐不嫁他还能强人所难不成?”

    说着便抽身往外走。

    霍国公狠狠拍了拍桌子,“给我回来!”

    “爹!”

    “誉儿,听你爹的。”

    霍誉安静下来,却也坐不住,“我去瞧瞧姐姐。”

    他的贴身小厮慌忙跟上,猫着腰道,“爷,大小姐怕是还没醒呢。”

    霍誉火上心头,转身踹了他一脚,“爷用你说!”

    六日前,他姐姐去端歌县主府上赴宴,席间听闻好友府上被抄了家,一时急火攻心,又被大犬吓慌了神,推搡之间不知被谁撞了心窝,晕死过去,至今未醒。

    原本便够让人心焦的了,偏生太子殿下在这时候来横插一脚,要他姐姐进宫冲喜。

    这原也不是什么解释不清的,只是宫里早在此前就放出传闻,眼下若说她晕厥未醒,只怕会被说是推脱,醒了还得照嫁不误,正是赔了夫人又不讨好。索性一身骨头硬到底,不讨好不打紧,想法子把他姐姐护住才是正理。

    霍暮吟的院子在西边,离得有些远,本要坐竹轿才能省些脚力。可霍誉心急如焚,竹轿一晃一晃地更是让人心烦,索性弃了轿子自己走。

    走到半路,西苑侍奉的大丫鬟飞奔而来,“世子爷,世子爷,大小姐醒了!”

    “醒了?”霍誉忙转身,“快去告诉我爹我娘!”

    说完便大步往西苑跑去。

    霍暮吟坐在榻上,一张脸惨白。

    琥珀拧了热帕子,要来帮她擦脑门上的细汗。她一把攥住琥珀的手臂,惊疑对望。

    半晌,她从琥珀尚还稚嫩的脸上读出不解的神色。

    “姑娘,别怕,是我。”琥珀安抚道,“玳瑁已经去叫大夫了。大夫就在咱们苑子里呢,很快就来。”

    霍暮吟瞳孔皱缩。

    苑子?

    不是藏天光吗?

    目光透过细闪的蝉翼轻纱帐,将屋内的陈设掠入眼底,最后的视线,定格在那个细雪飘花的西口天青观音樽上——

    那是霍誉的心头宝,是她从霍誉手里抢了来,临入宫前还给霍誉了的。

    霍暮吟紧紧皱起眉头,攥着琥珀手臂的手渐渐收紧。

    她收回视线,问琥珀道,“眼下是什么年份?”

    琥珀吃疼,支支吾吾道:“庆、庆历二十二年。”

    正是她入宫冲喜的那一年!

    心窝处仿佛有什么东西炸开,剧烈的疼痛骤然蔓延,仿佛斧凿刀剜一般。所有的记忆悉数回笼,如潮灌入脑海。

    眼前闪回无数画面,她十里红妆辞别双亲,她内宫弹琴惹怒贵人,她于皇榻跟前喂药侍奉,藏天光里薄宣的脸……

    霍暮吟陷入无边的黑暗里。

    她做了一场冗长而令人窒息的梦。梦里她和薄宣都中了小人算计的银针之毒,彼时她意识混沌,从薄宣身上翻了下来,赤脚踩在冰凉的汉白玉地砖上,跌跌撞撞往外走去。宫墙都是朱红一片,她一身零落,扶墙而走,岂料还没走出两步,后心便被一把匕首贯穿,她想回头,却只能看见自己的鲜血红艳,落在那人的鞋头……

    “妗妗,妗妗……”

    她听见有谁在急切地呼唤自己。

    “大夫,我女儿她怎么样了?”

    “国公爷别急,大小姐已将心头淤血吐出来了,静养月余,精神头必胜从前。”

    “娘,娘,姐姐怎么还哭呢?”

    “妗妗?”

    “大夫,快来看看!我姐哭得枕巾都湿了。姐你别哭啊,再哭这荞麦枕头该被你哭发芽了。”

    霍誉鼻头发酸,往日姐姐的神气样儿映入脑海,如今神气人儿却躺在榻上不住呕血,满脸惨白,睡梦里都在流眼泪,任谁看了不心酸。这才短短几天,都瘦了一大圈儿了。

    霍暮吟听着耳边的絮絮叨叨,心口余痛稍减。黑暗把她吞没,像一只只枯败的手,抓着她往下沉沦。她拼了命地跑,向着微弱的光,竭尽全力。

    再睁眼,便对上了霍誉的脸。他一双眼哭得水汪汪的,鼻子也发红,显得有些滑稽。

    眼泪从眼尾滑落,没入青丝之中。

    她启唇,嗓音轻哑,“哭什么?我将那观音樽还你就是了。”

    霍誉猛然一顿,“姐?姐你醒了!”

    “天神庇佑!”国公夫人朝天拜了拜,眼泪止不住地流。

    “娘——”霍暮吟从被窝里钻出双臂,高高扬起。

    国公夫人拭了泪,走过来将这娇娇儿揽进怀里,哽咽道:“都几岁的人了,还这样撒娇。”手上却是将人揽了又揽。她的心肝儿,才几日便这样清瘦了。

    国公爷有些吃味,探过脑袋来。

    “得,就想着你弟你娘呢,爹都不要了。”

    “爹——”霍暮吟伸手扯了扯他的大袖。

    霍国公立马喜上眉梢,可也变了脸,“手伸出来做什么!春寒正倒得厉害,赶紧收回被子里去。”

    霍暮吟忍不住发笑。

    喜悦的眼泪朦胧了双眼。

    这一世,一定要护好这些她爱的这些人啊。

    因着大夫吩咐静养,一家人不敢打扰她太久,便都一步三回头地离开了西苑。

    琉璃按照大夫开的方子备下药浴,拉下厚厚的防寒帘,关上门窗,点起烛火。

    霍暮吟躺了好几日,身子有些发僵,倚着琥珀的手,缓步走入鹤入西松的水墨屏风后,整个人沉入了温热的药水之中。

    水雾氤氲,飘飘袅袅。

    她的骨相原本就出离美艳,稍恢复些气血,便是惊世骇俗的美。琉璃看呆片刻,红了脸,忙低头舀水道:“不怪姑娘十岁就被陛下钦赐了‘倾城’二字。”

    琥珀听言,也放眼过来。热气蒸腾之间,隐约可见她家姑娘面色绯红,似是春日的桃花。眼下正病着,更添三分柔弱,一双眼睛沾染了水雾,羽睫上薄雾凝成水珠,顾盼之间风姿流转,说是摄人心魄也不为过。

    “也不知日后是谁这般有福,能娶了我们姑娘。”

    琉璃见琥珀说错了话,忙嗔道:“凭谁都好,总要我们姑娘看得过眼才行。”

    琥珀犹不知,继续道:“连宫里都抢着要咱们姑娘,天下什么男人是我们姑娘配不上的。哝,东宫太子在外头杵了一日,也不知回去了没有。”

    她低头扎水里松散的草药包,没看见琉璃给她使眼色。

    霍暮吟听见“太子”二字时,心里骤然发紧。

    忽而又想起现在是庆历二十二年,太子还不是薄宣,而是皇长子薄安,这才稍微放松下来。

    她想了想,问道:“是来请我去请懿旨,自愿入宫冲喜吗?”

    “正是呢。不过国公爷大门紧闭,不让他入府。”

    “我爹是算准了这位太子以‘温厚’之名传世,即便内宫要处置我爹,这位太子怕是还要去求情,以全他的‘温厚’之名。”

    “那姑娘接下来打算怎么做?他若是日日来,可又该如何啊?难不成,当真要入宫冲喜吗?”

    霍暮吟闻言,手不自觉地捂上心口。

    最终,在“入宫查出上一世害她的真凶”和“不入宫,避开薄宣”的选择里,她选了不入宫。

    可琥珀这丫头,接下来的一句问话便又让她犯了难——

    “可若是宫里不耐烦了,直接下旨又该如何?”

    霍暮吟深吸一口气。

    问得好,下次不许问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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