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场山雨一直淅淅淋淋下了两夜，扑灭了谷中所有的火势。
已是深秋，雨后的鸮鸣山中阴凉逼人，贺宥容坐在山坡的岗亭中拿起一坛酒，给自己倒了一杯自斟自饮喝着，望向坡下的谷地。
大雨过后几日，谷地中到处是在废墟上搬着竹木搭建脚楼平屋的百姓们。负责监管的官兵执鞭押着啼州部派来的奴队，一趟趟拉来修缮用的货物，斥责和喧吵的吆喝声混成一片。
贺宥容平静看着，又喝了一口酒。
利落的脚步声从他身后传来，清冷的女声骤然响起，站在他身侧停步道，“再过几日，这处寨落便要看不出来如今破败的模样了。”
贺宥容今日不当值，眼下不过是到岗亭处躲个清闲，对上乌啼霞后倒也没显得过分发怯。
他握着酒杯抬手一拜，并未过多看她，“那还要多亏乌家主整顿有方。”
“哼。”
乌啼霞轻嗤一声，手执戒鞭清冷开口。
“冠冕堂皇的虚话就不必多说了，陛下下了令，严加惩处那日射杀平民的武官们。
她如今尚在殿中提了白小公子亲审，我在这里能做的，也不过是为陛下分忧罢了。”
“陛下向来重视手下子民。”
贺宥容见她没有走的意思，索性另拿了个杯子倒上杯酒，朝她敬过去抬眸。
“听闻乌家主举荐的南岭贵女在北山粮商一案中立了大功。
御史台诸位查获了灵戈部长老会与北山粮商互相勾结，私贩军粮盐铁牟取暴利，致使延误军情，为免事情暴露擅自灭口押送小吏桑卓一家十几口人一事，扫尽了灵戈部一脉官员的威风。
乌家主有此等识人明辨之力，当真是令奴佩服不已。”
乌啼霞低头看了一眼他敬来的酒，不动声色地收回眸子，敛着神色没有接过。
“你倒是消息灵通。”她道。
贺宥容见状倒也不尴尬，径直仰头喝了将酒杯放在一边，听得她又冷淡开口。
“你也是不错，谷中大火那夜，你同代伶他们护送我寨中百姓逃离兽群，立了不小的功劳，眼看着就要升任领队了。
我还听说，掌管禁军的墨知箐将军私下里对你赞赏有加，有意举荐你为陛下身侧的御前护卫呢。”
她说至寨中百姓时语气缓和了不少，贺宥容听出苗头，压下凌冽的眸色又补上一句。
“风言风语而已，乌家主这话也信？”
“我只是想提醒你，我们之前的约定。”乌啼霞负手而立，握着戒鞭盘在手腕上，一身藏青长裙在风中飘扬。
“陛下扫除旧风，灵戈部众臣此次率先遭受重创，意味着朝中新旧两派之争已经打响。如今老派世族无不盯着她的一举一动，眼下身边容不得半点把柄软肋。
而据我所知，不少老臣已经盯上了你——一个卑贱的，独得陛下宠信的外族罪奴，并且非常乐意参上几本外佞惑主的折子。
贺宥容，记住你的身份，别忘了你都答应过我什么。”
“奴自然是不敢忘。”
贺宥容不急不徐地应着，他握着酒杯起身望向脚下的山谷，垂眸看向山谷中欢快忙碌的百姓，语气寡淡地道，“余越进犯，陛下已经大举调兵前往玄然城了。”
空气中似乎安静了一瞬。
乌啼霞默了默，眼看着话题被这人轻描淡写拐跑，穆地轻嘲出声。
“是啊，眼下余越攻打西南边境，秋猎大选被蛇山犯下的一场山火打乱，这不是正合了你心意？”
贺宥容不动声色握着酒杯饮了一口，侧眸看向她。
“奴以为，南岭与西南边境相邻，乌家主会更关心眼下骤起的战事是否会殃及池鱼。
据奴所知，夜云与余越互结百年世仇，且战力不弱，是我朝在南疆的心腹大患。”
耳旁风起，他穆地后退一步，不动声色地握着未洒一滴的酒杯望向手执戒鞭，横指自己脖颈的乌啼霞，不再多言。
“看来你有陛下作为依仗，这些日子愈发口无遮拦了。”
乌啼霞握着戒鞭脸色清傲，语气骤狠抬手横压。
“那些老臣所言倒是不错…伤狼难驯，不管待它多好，只要养好了伤，稍稍松点管教就会朝主人亮出爪牙。
是我最初疏忽了，陛下果然不该重信于你。”
贺宥容听了倒是轻嗤，握着酒杯半步未退，“救了奴的主人并不是你。奴的爪牙，向来只面朝来犯者。”
两人之间杀意骤发，乌啼霞正待发作，忽然听得身后传来一声豁然的吆喝，下颌微抬回头去看。
“哎呦，贺家的小哥。”
阿辛神采奕奕地背着个箩筐爬上岗亭，眼梢一瞥直接朝他扑过来，一把揽住他的肩头笑道，“你可让我一顿好找，这么好的天气怎么躲在这种地方喝闷酒？”
“……”
贺宥容被他这一下搂得险些撞上尾梢锐利的戒鞭，他握着酒杯脸黑一阵后，见乌啼霞收了戒鞭，这才扭头看向阿辛，见他背后背篓和腰间口袋皆塞得鼓鼓囊囊后拧眉问道。
“…你拿的什么？”
“你喝傻了吗？赏赐啊赏赐！”
他刚说完，就注意到身侧敛神站立的乌啼霞，连忙拜道。
“小奴参见家主。”
乌啼霞莫名脸僵，清咳一声摆手示意免了，又听得贺宥容在身旁低声问，“什么赏赐？”
她的脸色顿时更僵了。
“当然是我们乌家主给的喽，山火当夜救援百姓者，每人赏半匹绸缎和十两碎银，这可比我们一年攒下来的钱还多。
嘿嘿…我就知道当晚跟着你躲准得沾光，这下可赚大发了。”
自己怎么完全没听过这事。
贺宥容听着他在自己耳旁美滋滋地碎碎念，心情复杂地想要叹口气。
他听见乌啼霞忽的开口，清冷眉眼朝他掷过来一袋碎银。
“你的赏钱。你升任领队，我按律原是打算赐你绫罗绸缎，结果听墨将军说你们南华男子不喜那样华艳的绢布，索性都换了银两。”
她丢给贺宥容赏钱后没再耽搁掉头离开，又忽的停步，负手侧头冷淡开口道。
“贺宥容，我之前曾经说过，陛下如今身边本应不容许有软肋破绽，但其实还有一种情况可以发生。
那便是这条破绽，本身足够强到除去陛下自己动手外，并不能被朝中任何人所破。我如今能说的只有这些，你若是真有护主的心思…是走是留，不管选那条路，应当都明白我在说什么。”